第五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五月九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從盛宣懷說到有理的壓迫
盛氏的祖宗積德很厚,他們的子孫就舉行了兩次“收複失地”的盛典:一次還是在袁世凱的民國政府治下,一次就在當今國民政府治下了。
民元的時候,說盛宣懷是第一名的賣國賊,將他的家產沒收了。不久,似乎是二次革命之後,就發還了。那是沒有什麼奇怪的,因為袁世凱是“物傷其類”,他自己也是賣國賊。不是年年都在紀念五七和五九麼?袁世凱簽訂過二十一條,賣國是有真憑實據的。
最近又在報上發見這麼一段消息,大致是說:“盛氏家產早已奉命歸還,如蘇州之留園,江陰無錫之典當等,正在辦理發還手續。”這卻叫我吃了一驚。打聽起來,說是民國十六年國民革命軍初到滬寧的時候,又沒收了一次盛氏家產:那次的罪名大概是“土豪劣紳”,紳而至於“劣”,再加上賣國的舊罪,自然又該沒收了。可是為什麼又發還了呢?
第一,不應當疑心現在有賣國賊,因為並無真憑實據——現在的人早就誓不簽訂辱國條約,他們不比盛宣懷和袁世凱。第二,現在正在募航空捐,足見政府財政並不寬裕。那末,為什麼呢?
學理上研究的結果是——壓迫本來有兩種:一種是有理的,而且永久有理的,一種是無理的。有理的,就像逼小百姓還高利貸,交田租之類;這種壓迫的“理”寫在布告上:“借債還錢本中外所同之定理,租田納稅乃千古不易之成規。”無理的,就是沒收盛宣懷的家產等等了;這種“壓迫”巨紳的手法,在當時也許有理,現在早已變成無理的了。
初初看見報上登載的《五一告工友書》上說:“反抗本國資本家無理的壓迫”,我也是吃了一驚的。這不是提倡階級鬥爭麼?後來想想也就明白了。這是說,無理的壓迫要反對,有理的不在此例。至於怎樣有理,看下去就懂得了,下文是說:“必須克苦耐勞,加緊生產……尤應共體時艱,力謀勞資間之真誠合作,消弭勞資間之一切糾紛。”還有說“中國工人沒有外國工人那麼苦”等等的。
我心上想,幸而沒有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天下的事情總是有道理的,一切壓迫也是如此。何況對付盛宣懷等的理由雖然很少,而對付工人總不會沒有的。
五月六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丁萌。)王化
中國的王化現在真是“光被四表格於上下”的了。
溥儀的弟媳婦跟著一位廚司務,卷了三萬多元逃走了。於是中國的法庭把她緝獲歸案,判定“交還夫家管束”。滿洲國雖然“偽”,夫權是不“偽”的。
新疆的回民鬧亂子,於是派出宣慰使。
蒙古的王公流離失所了,於是特別組織“蒙古王公救濟委員會”。
對於西藏的懷柔,是請班禪喇嘛誦經念咒。
而最寬仁的王化政策,要算廣西對付瑤民的辦法。據《大晚報》載,這種“寬仁政策”是在三萬瑤民之中殺死三千人,派了三架飛機到瑤洞裏去“下蛋”,使他們“驚詫為天神天將而不戰自降”。事後,還要挑選瑤民代表到外埠來觀光,叫他們看看上國的文化,例如馬路上,紅頭阿三的威武之類。
而紅頭阿三說的是:勿要嘩啦嘩啦!
這些久已歸化的“夷狄”,近來總是“嘩啦嘩啦”,原因是都有些怨了。王化盛行的時候,“東麵而征西夷怨,南麵而征北狄怨。”這原是當然的道理。
不過我們還是東奔西走,南征北剿,決不偷懶。雖然勞苦些,但“精神上的勝利”是屬於我們的。
等到“偽”滿的夫權保障了,蒙古的王公救濟了,喇嘛的經咒念完了,回民真的安慰了,瑤民“不戰自降”了,還有什麼事可以做呢?自然隻有修文德以服“遠人”的日本了。這時候,我們印度阿三式的責任算是盡到了。
嗚呼,草野小民,生逢盛世,唯有逖聽歡呼,聞風鼓舞而已!
五月七日。
這篇被新聞檢查處抽掉了,沒有登出。幸而既非瑤民,又居租界,得免於國貨的飛機來“下蛋”,然而“勿要嘩啦嘩啦”卻是一律的,所以連“歡呼”也不許,——然則惟有一聲不響,裝死救國而已!
十五夜記。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論語》半月刊第十八期,署名何幹。)天上地下
中國現在有兩種炸,一種是炸進去,一種是炸進來。
炸進去之一例曰:“日內除飛機往匪區轟炸外,無戰事,三四兩隊,七日晨迄申,更番成隊飛宜黃以西崇仁以南擲百二十磅彈兩三百枚,凡匪足資屏蔽處炸毀幾平,使匪無從休養。……”(五月十日《申報》南昌專電)
炸進來之一例曰:“今晨六時,敵機炸薊縣,死民十餘,又密雲今遭敵轟四次,每次二架,投彈盈百,損害正詳查中。……”(同日《大晚報》北平電)
應了這運會而生的,是上海小學生的買飛機,和北平小學生的挖地洞。
這也是對於“非安內無以攘外”或“安內急於攘外”的題目,做出來的兩股好文章。
住在租界裏的人們是有福的。但試閉目一想,想得廣大一些,就會覺得內是官兵在天上,“共匪”和“匪化”了的百姓在地下,外是敵軍在天上,沒有“匪化”了的百姓在地下。“損害正詳查中”,而太平之區,卻造起了寶塔。釋迦出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天上地下,惟我獨尊!”此之謂也。
但又試閉目一想,想得久遠一些,可就遇著難題目了。假如炸進去慢,炸進來快,兩種飛機遇著了,又怎麼辦呢?停止了“安內”,回轉頭來“迎頭痛擊”呢,還是仍然隻管自己炸進去,一任他跟著炸進來,一前一後,同炸“匪區”,待到炸清了,然後再“攘”他們出去呢?……
不過這隻是講笑話,事實是決不會弄到這地步的。即使弄到這地步,也沒有什麼難解決:外洋養病,名山拜佛,這就完結了。
五月十六日。
記得末尾的三句,原稿是:“外洋養病,背脊生瘡,名山上拜佛,小便裏有糖,這就完結了。”
十九夜補記。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九日《申報·自由談》,署名幹。)保留
這幾天的報章告訴我們:新任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長黃郛的專車一到天津,即有十七歲的青年劉庚生擲一炸彈,犯人當場捕獲,據供係受日人指使,遂於次日綁赴新站外梟首示眾雲。
清朝的變成民國,雖然已經二十二年,但憲法草案的民族民權兩篇,日前這才草成,尚未頒布。上月杭州曾將西湖搶犯當眾斬決,據說奔往賞鑒者有“萬人空巷”之概。可見這雖與“民權篇”第一項的“提高民族地位”稍有出入,卻很合於“民族篇”第二項的“發揚民族精神”。南北統一,業已八年,天津也來掛一顆小小的頭顱,以示全國一致,原也不必大驚小怪的。
其次,是中國雖說“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但一有事故,除三老通電,二老宣言,九四老人題字之外,總有許多“童子愛國”,“佳人從軍”的美談,使壯年男兒索然無色。我們的民族,好像往往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到得老年,才又脫盡暮氣,據訃文,死的就更其了不得。則十七歲的少年而來投擲炸彈,也不是出於情理之外的。
但我要保留的,是“據供係受日人指使”這一節,因為這就是所謂賣國。二十年來,國難不息,而被大眾公認為賣國者,一向全是三十以上的人,雖然他們後來依然逍遙自在。至於少年和兒童,則拚命的使盡他們稚弱的心力和體力,攜著竹筒或撲滿,奔走於風沙泥濘中,想於中國有些微的裨益者,真不知有若幹次數了。雖然因為他們無先見之明,這些用汗血求來的金錢,大抵反以供虎狼的一舐,然而愛國之心是真誠的,賣國的事是向來沒有的。
不料這一次卻破例了,但我希望我們將加給他的罪名暫時保留,再來看一看事實,這事實不必待至三年,也不必待至五十年,在那掛著的頭顱還未爛掉之前,就要明白了:誰是賣國者。
從我們的兒童和少年的頭顱上,洗去噴來的狗血罷!
五月十七日。
這一篇和以後的三篇,都沒有能夠登出。
七月十九日。再談保留
因為講過劉庚生的罪名,就想到開口和動筆,在現在的中國,實在也很難的,要穩當,還是不響的好。要不然,就常不免反弄到自己的頭上來。
舉幾個例在這裏——
十二年前,魯迅作的一篇《阿Q正傳》,大約是想暴露國民的弱點的,雖然沒有說明自己是否也包含在裏麵。然而到得今年,有幾個人就用“阿Q”來稱他自己了,這就是現世的惡報。
八九年前,正人君子們辦了一種報,說反對者是拿了盧布的,所以在學界搗亂。然而過了四五年,正人又是教授,君子化為主任,靠俄款享福,聽到停付,就要力爭了。這雖然是現世的善報,但也總是弄到自己的頭上來。
不過用筆的人,即使小心,也總不免略欠周到的。最近的例,則如各報章上,“敵”呀,“逆”呀,“偽”呀,“傀儡國”呀,用得沸反盈天。不這樣寫,實在也不足以表示其愛國,且將為讀者所不滿。誰料得到“某機關通知:禦侮要重實際,逆敵一類過度刺激字麵,無裨實際,後宜屏用”,而且黃委員長抵平,發表政見,竟說是“中國和戰皆處被動,辦法難言,國難不止一端,亟謀最後挽救”(並見十八日《大晚報》北平電)的呢?……
幸而還好,報上果然隻看見“日機威脅北平”之類的題目,沒有“過度刺激字麵”了,隻是“漢奸”的字樣卻還有。日既非敵,漢何雲奸,這似乎不能不說是一個大漏洞。好在漢人是不怕“過度刺激字麵”的,就是砍下頭來,掛在街頭,給中外士女欣賞,也從來不會有人來說一句話。
這些處所,我們是知道說話之難的。
從清朝的文字獄以後,文人不敢做野史了,如果有誰能忘了三百年前的恐怖,隻要撮取報章,存其精英,就是一部不朽的大作。但自然,也不必神經過敏,豫先改稱為“上國”或“天機”的。
五月十七日。“有名無實”的反駁
新近的《戰區見聞記》有這麼一段記載:
“記者適遇一排長,甫由前線調防於此,彼雲,我軍前在石門寨,海陽鎮,秦皇島,牛頭關,柳江等處所做陣地及掩蔽部……化洋三四十萬元,木材重價尚不在內……艱難締造,原期死守,不幸冷口失陷,一令傳出,即行後退,血汗金錢所合並成立之陣地,多未重用,棄若敝屣,至堪痛心;不抵抗將軍下台,上峰易人,我士兵莫不額手相慶……結果心與願背。不幸生為中國人!尤不幸生為有名無實之抗日軍人!”(五月十七日《申報》特約通信。)
這排長的天真,正好證明未經“教訓”的愚劣人民,不足與言政治。第一,他以為不抵抗將軍下台,“不抵抗”就一定跟著下台了。這是不懂邏輯:將軍是一個人,而不抵抗是一種主義,人可以下台,主義卻可以仍舊留在台上的。第二,他以為化了三四十萬大洋建築了防禦工程,就一定要死守的了(總算還好,他沒有想到進攻)。這是不懂策略:防禦工程原是建築給老百姓看看的,並不是教你死守的陣地,真正的策略卻是“誘敵深入”。第三,他雖然奉令後退,卻敢於“痛心”。這是不懂哲學:他的心非得治一治不可!第四,他“額手稱慶”,實在高興得太快了。這是不懂命理:中國人生成是苦命的。如此癡呆的排長,難怪他連叫兩個“不幸”,居然自己承認是“有名無實的抗日軍人”。其實究竟是誰“有名無實”,他是始終沒有懂得的。
至於比排長更下等的小兵,那不用說,他們隻會“打開天窗說亮話,咱們弟兄,處於今日局勢,若非對外,鮮有不嘩變者”(同上通信)。這還成話麼?古人說,“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以前我總不大懂得這是什麼意思:既然連敵國都沒有了,我們的國還會亡給誰呢?現在照這兵士的話就明白了,國是可以亡給“嘩變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