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日上海《北鬥》第二卷第二期。)《豎琴》前記
俄國的文學,從尼古拉斯二世時候以來,就是“為人生”的,無論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決,或者墮入神秘,淪於頹唐,而其主流還是一個:為人生。
這一種思想,在大約二十年前即與中國一部分的文藝紹介者合流,陀思妥夫斯基,都介涅夫,契訶夫,托爾斯泰之名,漸漸出現於文字上,並且陸續翻譯了他們的一些作品,那時組織的介紹“被壓迫民族文學”的是上海的文學研究會,也將他們算作為被壓迫者而呼號的作家的。
凡這些,離無產者文學本來還很遠,所以凡所紹介的作品,自然大抵是叫喚,呻吟,困窮,酸辛,至多,也不過是一點掙紮。
但已經使又一部分人很不高興了,就招來了兩標軍馬的圍剿。創造社豎起了“為藝術的藝術”的大旗,喊著“自我表現”的口號,要用波斯詩人的酒杯,“黃書”文士的手杖,將這些“庸俗”打平。還有一標是那些受過了英國的小說在供紳士淑女的欣賞,美國的小說家在迎合讀者的心思這些“文藝理論”的洗禮而回來的,一聽到下層社會的叫喚和呻吟,就使他們眉頭百結,揚起了帶著白手套的纖手,揮斥道:這些下流都從“藝術之宮”裏滾出去!
而且中國原來還有著一標布滿全國的舊式的軍馬,這就是以小說為“閑書”的人們。小說,是供“看官”們茶餘酒後的消遣之用的,所以要優雅,超逸,萬不可使讀者不歡,打斷他消閑的雅興。此說雖古,但卻與英美時行的小說論合流,於是這三標新舊的大軍,就不約而同的來痛剿了“為人生的文學”——俄國文學。
然而還是有著不少共鳴的人們,所以它在中國仍然是宛轉曲折的生長著。
但它在本土,卻突然凋零下去了。在這以前,原有許多作者企望著轉變的,而十月革命的到來,卻給了他們一個意外的莫大的打擊。於是有梅壘什珂夫斯基夫婦(DSMerezhi-kovski i ZNHippius),庫普林(AIKuprin),蒲寧(IABunin),安特來夫(LNAndreev)之流的逃亡,阿爾誌跋綏夫(MPArtzybashev),梭羅古勃(Fiodor Sologub)之流的沉默,舊作家的還在活動者,隻剩了勃留梭夫(Valeri Briusov),惠壘賽耶夫(VVeresaiev),戈理基(Maxim Gorki),瑪亞珂夫斯基(VVMayakovski)這幾個人,到後來,還回來了一個亞曆舍·托爾斯泰(Aleksei NTolstoi)。此外也沒有什麼顯著的新起的人物,在國內戰爭和列強封鎖中的文苑,是隻見萎謝和荒涼了。
至一九二○年頃,新經濟政策實行了,造紙,印刷,出版等項事業的勃興,也幫助了文藝的複活,這時的最重要的樞紐,是一個文學團體“綏拉比翁的兄弟們”(Serapionsbrü-der)。
這一派的出現,表麵上是始於二一年二月一日,在列寧格拉“藝術府”裏的第一回集會的,加盟者大抵是年青的文人,那立場是在一切立場的否定。淑雪兼珂說過:“從黨人的觀點看起來,我是沒有宗旨的人物。這不很好麼?自己說起自己來,則我既不是共產主義者,也不是社會革命黨員,也不是帝製主義者。我隻是一個俄國人,而且對於政治,是沒有操持的。大概和我最相近的,是布爾塞維克,和他們一同布爾塞維克化,我是讚成的。……但我愛農民的俄國。”這就很明白的說出了他們的立場。
但在那時,這一個文學團體的出現,卻確是一種驚異,不久就幾乎席卷了全國的文壇。在蘇聯中,這樣的非蘇維埃的文學的勃興,是很足以令人奇怪的。然而理由很簡單:當時的革命者,正忙於實行,惟有這些青年文人發表了較為優秀的作品者其一;他們雖非革命者,而身曆了鐵和火的試練,所以凡所描寫的恐怖和戰栗,興奮和感激,易得讀者的共鳴者其二;其三,則當時指揮文學界的瓦浪斯基,是很給他們支持的。讬羅茨基也是支持者之一,稱之為“同路人”。同路人者,謂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義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但並無徹底為革命而鬥爭,雖死不惜的信念,僅是一時同道的伴侶罷了。這名稱,由那時一直使用到現在。
然而,單說是“愛文學”而沒有明確的觀念形態的徽幟的“綏拉比翁的兄弟們”,也終於逐漸失掉了作為團體的存在的意義,始於渙散,繼以消亡,後來就和別的同路人們一樣,各各由他個人的才力,受著文學上的評價了。
在四五年以前,中國又曾盛大的紹介了蘇聯文學,然而就是這同路人的作品居多。這也是無足異的。一者,此種文學的興起較為在先,頗為西歐及日本所賞讚和介紹,給中國也得了不少轉譯的機緣;二者,恐怕也還是這種沒有立場的立場,反而易得介紹者的賞識之故了,雖然他自以為是“革命文學者”。
我向來是想介紹東歐文學的一個人,也曾譯過幾篇同路人作品,現在就合了十個人的短篇為一集,其中的三篇,是別人的翻譯,我相信為很可靠的。可惜的是限於篇幅,不能將有名的作家全都收羅在內,使這本書較為完善,但我相信曹靖華君的《煙袋》和《四十一》,是可以補這缺陷的。
至於各個作者的略傳,和各篇作品的翻譯或重譯的來源,都寫在卷末的《後記》裏,讀者倘有興致,自去翻檢就是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九日,魯迅記於上海。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一月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的《豎琴》。)論“第三種人”
這三年來,關於文藝上的論爭是沉寂的,除了在指揮刀的保護之下,掛著“左翼”的招牌,在馬克斯主義裏發見了文藝自由論,列寧主義裏找到了殺盡共匪說的論客的“理論”之外,幾乎沒有人能夠開口,然而,倘是“為文藝而文藝”的文藝,卻還是“自由”的,因為他決沒有收了盧布的嫌疑。但在“第三種人”,就是“死抱住文學不放的人”,又不免有一種苦痛的豫感:左翼文壇要說他是“資產階級的走狗”。
代表了這一種“第三種人”來鳴不平的,是《現代》雜誌第三和第六期上的蘇汶先生的文章(我在這裏先應該聲明:我為便利起見,暫且用了“代表”,“第三種人”這些字眼,雖然明知道蘇汶先生的“作家之群”,是也如拒絕“或者”,“多少”,“影響”這一類不十分決定的字眼一樣,不要固定的名稱的,因為名稱一固定,也就不自由了)。他以為左翼的批評家,動不動就說作家是“資產階級的走狗”,甚至於將中立者認為非中立,而一非中立,便有認為“資產階級的走狗”的可能,號稱“左翼作家”者既然“左而不作”,“第三種人”又要作而不敢,於是文壇上便沒有東西了。然而文藝據說至少有一部分是超出於階級鬥爭之外的,為將來的,就是“第三種人”所抱住的真的,永久的文藝。——但可惜,被左翼理論家弄得不敢作了,因為作家在未作之前,就有了被罵的豫感。
我相信這種豫感是會有的,而以“第三種人”自命的作家,也愈加容易有。我也相信作者所說,現在很有懂得理論,而感情難變的作家。然而感情不變,則懂得理論的度數,就不免和感情已變或略變者有些不同,而看法也就因此兩樣。蘇汶先生的看法,由我看來,是並不正確的。
自然,自從有了左翼文壇以來,理論家曾經犯過錯誤,作家之中,也不但如蘇汶先生所說,有“左而不作”的,並且還有由左而右,甚至於化為民族主義文學的小卒,書坊的老板,敵黨的探子的,然而這些討厭左翼文壇了的文學家所遺下的左翼文壇,卻依然存在,不但存在,還在發展,克服自己的壞處,向文藝這神聖之地進軍。蘇汶先生問過:克服了三年,還沒有克服好麼?回答是:是的,還要克服下去,三十年也說不定。然而一麵克服著,一麵進軍著,不會做待到克服完成,然後行進那樣的傻事的。但是,蘇汶先生說過“笑話”:左翼作家在從資本家取得稿費;現在我來說一句真話,是左翼作家還在受封建的資本主義的社會的法律的壓迫,禁錮,殺戮。所以左翼刊物,全被摧殘,現在非常寥寥,即偶有發表,批評作品的也絕少,而偶有批評作品的,也並未動不動便指作家為“資產階級的走狗”,而且不要“同路人”。左翼作家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神兵,或國外殺進來的仇敵,他不但要那同走幾步的“同路人”,還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進。
但現在要問:左翼文壇現在因為受著壓迫,不能發表很多的批評,倘一旦有了發表的可能,不至於動不動就指“第三種人”為“資產階級的走狗”麼?我想,倘若左翼批評家沒有宣誓不說,又隻從壞處著想,那是有這可能的,也可以想得比這還要壞。不過我以為這種豫測,實在和想到地球也許有破裂之一日,而先行自殺一樣,大可以不必的。
然而蘇汶先生的“第三種人”,卻據說是為了這未來的恐怖而“擱筆”了。未曾身曆,僅僅因為心造的幻影而擱筆,“死抱住文學不放”的作者的擁抱力,又何其弱呢?兩個愛人,有因為豫防將來的社會上的斥責而不敢擁抱的麼?
其實,這“第三種人”的“擱筆”,原因並不在左翼批評的嚴酷。真實原因的所在,是在做不成這樣的“第三種人”,做不成這樣的人,也就沒有了第三種筆,擱與不擱,還談不到。
生在有階級的社會裏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鬥的時代而要離開戰鬥而獨立,生在現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實世界上是沒有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發,要離開地球一樣,他離不開,焦躁著,然而並非因為有人搖了搖頭,使他不敢拔了的緣故。
所以雖是“第三種人”,卻還是一定超不出階級的,蘇汶先生就先在豫料階級的批評了,作品裏又豈能擺脫階級的利害;也一定離不開戰鬥的,蘇汶先生就先以“第三種人”之名提出抗爭了,雖然“抗爭”之名又為作者所不願受;而且也跳不過現在的,他在創作超階級的,為將來的作品之前,先就留心於左翼的批判了。
這確是一種苦境。但這苦境,是因為幻影不能成為實有而來的。即使沒有左翼文壇作梗,也不會有這“第三種人”,何況作品。但蘇汶先生卻又心造了一個橫暴的左翼文壇的幻影,將“第三種人”的幻影不能出現,以至將來的文藝不能發生的罪孽,都推給它了。
左翼作家誠然是不高超的,連環圖畫,唱本,然而也不到蘇汶先生所斷定那樣的沒出息。左翼也要托爾斯泰,弗羅培爾。但不要“努力去創造一些屬於將來(因為他們現在是不要的)的東西”的托爾斯泰和弗羅培爾。他們兩個,都是為現在而寫的,將來是現在的將來,於現在有意義,才於將來會有意義。尤其是托爾斯泰,他寫些小故事給農民看,也不自命為“第三種人”,當時資產階級的多少攻擊,終於不能使他“擱筆”。左翼雖然誠如蘇汶先生所說,不至於蠢到不知道“連環圖畫是產生不出托爾斯泰,產生不出弗羅培爾來”,但卻以為可以產出密開朗該羅,達文希那樣偉大的畫手。而且我相信,從唱本說書裏是可以產生托爾斯泰,弗羅培爾的。現在提起密開朗該羅們的畫來,誰也沒有非議了,但實際上,那不是宗教的宣傳畫,《舊約》的連環圖畫麼?而且是為了那時的“現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