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第八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六月北平《文史》月刊第一卷第二期,署名唐俟。)《看圖識字》

凡一個人,即使到了中年以至暮年,倘一和孩子接近,便會踏進久經忘卻了的孩子世界的邊疆去,想到月亮怎麼會跟著人走,星星究竟是怎麼嵌在天空中。但孩子在他的世界裏,是好像魚之在水,遊泳自如,忘其所以的,成人卻有如人的鳧水一樣,雖然也覺到水的柔滑和清涼,不過總不免吃力,為難,非上陸不可了。

月亮和星星的情形,一時怎麼講得清楚呢,家境還不算精窮,當然還不如給一點所謂教育,首先是識字。上海有各國的人們,有各國的書鋪,也有各國的兒童用書。但我們是中國人,要看中國書,識中國字。這樣的書也有,雖然紙張,圖畫,色彩,印訂,都遠不及別國,但有是也有的。我到市上去,給孩子買來的是民國二十一年十一月印行的“國難後第六版”的《看圖識字》。

先是那色彩就多麼惡濁,但這且不管他。圖畫又多麼死板,這且也不管他。出版處雖然是上海,然而奇怪,圖上有蠟燭,有洋燈,卻沒有電燈;有朝靴,有三鑲雲頭鞋,卻沒有皮鞋。跪著放槍的,一腳拖地;站著射箭的,兩臂不平,他們將永遠不能達到目的,更壞的是連釣竿,風車,布機之類,也和實物有些不同。

我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記起幼小時候看過的《日用雜字》來。這是一本教育婦女婢仆,使她們能夠記賬的書,雖然名物的種類並不多,圖畫也很粗劣,然而很活潑,也很像。為什麼呢?就因為作畫的人,是熟悉他所畫的東西的,一個“蘿卜”,一隻雞,在他的記憶裏並不含胡,畫起來當然就切實。現在我們隻要看《看圖識字》裏所畫的生活狀態——洗臉,吃飯,讀書——就知道這是作者意中的讀者,也是作者自己的生活狀態,是在租界上租一層屋,裝了全家,既不闊綽,也非精窮的,埋頭苦幹一日,才得維持生活一日的人,孩子得上學校,自己須穿長衫,用盡心神,撐住場麵,又那有餘力去買參考書,觀察事物,修煉本領呢?況且,那書的末葉上還有一行道:“戊申年七月初版”。查年表,才知道那就是清朝光緒三十四年,即西曆一九○八年,雖是前年新印,書卻成於二十七年前,已是一部古籍了,其奄奄無生氣,正也不足為奇的。

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麵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言語;他想飛上天空,他想潛入蟻穴……所以給兒童看的圖書就必須十分慎重,做起來也十分煩難。即如《看圖識字》這兩本小書,就天文,地理,人事,物情,無所不有。其實是,倘不是對於上至宇宙之大,下至蒼蠅之微,都有些切實的知識的畫家,決難勝任的。

然而我們是忘卻了自己曾為孩子時候的情形了,將他們看作一個蠢才,什麼都不放在眼裏。即使因為時勢所趨,隻得施一點所謂教育,也以為隻要付給蠢才去教就足夠。於是他們長大起來,就真的成了蠢才,和我們一樣了。

然而我們這些蠢才,卻還在變本加厲的愚弄孩子。隻要看近兩三年的出版界,給“小學生”,“小朋友”看的刊物,特別的多就知道。中國突然出了這許多“兒童文學家”了麼?我想:是並不然的。

五月三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七月一日北平《文學季刊》第三期,署名唐俟。)拿來主義

中國一向是所謂“閉關主義”,自己不去,別人也不許來。自從給槍炮打破了大門之後,又碰了一串釘子,到現在,成了什麼都是“送去主義”了。別的且不說罷,單是學藝上的東西,近來就先送一批古董到巴黎去展覽,但終“不知後事如何”;還有幾位“大師”們捧著幾張古畫和新畫,在歐洲各國一路的掛過去,叫作“發揚國光”。聽說不遠還要送梅蘭芳博士到蘇聯去,以催進“象征主義”,此後是順便到歐洲傳道。我在這裏不想討論梅博士演藝和象征主義的關係,總之,活人替代了古董,我敢說,也可以算得顯出一點進步了。

但我們沒有人根據了“禮尚往來”的儀節,說道:拿來!

當然,能夠隻是送出去,也不算壞事情,一者見得豐富,二者見得大度。尼采就自詡過他是太陽,光熱無窮,隻是給與,不想取得。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陽,他發了瘋。中國也不是,雖然有人說,掘起地下的煤來,就足夠全世界幾百年之用,但是,幾百年之後呢?幾百年之後,我們當然是化為魂靈,或上天堂,或落了地獄,但我們的子孫是在的,所以還應該給他們留下一點禮品。要不然,則當佳節大典之際,他們拿不出東西來,隻好磕頭賀喜,討一點殘羹冷炙做獎賞。

這種獎賞,不要誤解為“拋來”的東西,這是“拋給”的,說得冠冕些,可以稱之為“送來”,我在這裏不想舉出實例。

我在這裏也並不想對於“送去”再說什麼,否則太不“摩登”了。我隻想鼓吹我們再吝嗇一點,“送去”之外,還得“拿來”,是為“拿來主義”。

但我們被“送來”的東西嚇怕了。先有英國的鴉片,德國的廢槍炮,後有法國的香粉,美國的電影,日本的印著“完全國貨”的各種小東西。於是連清醒的青年們,也對於洋貨發生了恐怖。其實,這正是因為那是“送來”的,而不是“拿來”的緣故。

所以我們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

譬如罷,我們之中的一個窮青年,因為祖上的陰功(姑且讓我這麼說說罷),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那麼,怎麼辦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來”!但是,如果反對這宅子的舊主人,怕給他的東西染汙了,徘徊不敢走進門,是孱頭;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燒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則是昏蛋。不過因為原是羨慕這宅子的舊主人的,而這回接受一切,欣欣然的蹩進臥室,大吸剩下的鴉片,那當然更是廢物。“拿來主義”者是全不這樣的。

他占有,挑選。看見魚翅,並不就拋在路上以顯其“平民化”,隻要有養料,也和朋友們像蘿卜白菜一樣的吃掉,隻不用它來宴大賓;看見鴉片,也不當眾摔在毛廁裏,以見其徹底革命,隻送到藥房裏去,以供治病之用,卻不弄“出售存膏,售完即止”的玄虛。隻有煙槍和煙燈,雖然形式和印度,波斯,阿剌伯的煙具都不同,確可以算是一種國粹,倘使背著周遊世界,一定會有人看,但我想,除了送一點進博物館之外,其餘的是大可以毀掉的了。還有一群姨太太,也大以請她們各自走散為是,要不然,“拿來主義”怕未免有些危機。

總之,我們要拿來。我們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那麼,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會成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這人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

六月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六月七日《中華日報·動向》,署名霍衝。)隔膜

清朝初年的文字之獄,到清朝末年才被從新提起。最起勁的是“南社”裏的有幾個人,為被害者輯印遺集;還有些留學生,也爭從日本撤回文證來。待到孟森的《心史叢刊》出,我們這才明白了較詳細的狀況,大家向來的意見,總以為文字之禍,是起於笑罵了清朝。然而,其實是不盡然的。

這一兩年來,故宮博物院的故事似乎不大能夠令人敬服,但它卻印給了我們一種好書,曰《清代文字獄檔》,去年已經出到八輯。其中的案件,真是五花八門,而最有趣的,則莫如乾隆四十八年二月“馮起炎注解易詩二經欲行投呈案”。

馮起炎是山西臨汾縣的生員,聞乾隆將謁泰陵,便身懷著作,在路上徘徊,意圖呈進,不料先以“形跡可疑”被捕了。那著作,是以《易》解《詩》,實則信口開河,在這裏犯不上抄錄,惟結尾有“自傳”似的文章一大段,卻是十分特別的——

“又,臣之來也,不願如何如何,亦別無願求之事,惟有一事未決,請對陛下一敘其緣由。臣……名曰馮起炎,字是南州,嚐到臣張三姨母家,見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辦此。此女名曰小女,年十七歲,方當待字之年,而正在未字之時,乃原籍東關春牛廠長興號張守忭之次女也。又到臣杜五姨母家,見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辦此。此女名小鳳,年十三歲,雖非必字之年,而已在可字之時,乃本京東城鬧市口瑞生號杜月之次女也。若以陛下之力,差幹員一人,選快馬一匹,克日長驅到臨邑,問彼臨邑之地方官:‘其東關春牛廠長興號中果有張守忭一人否?’誠如是也,則此事諧矣。再問:‘東城鬧市口瑞生號中果有杜月一人否?’誠如是也,則此事諧矣。二事諧,則臣之願畢矣。然臣之來也,方不知陛下納臣之言耶否耶,而必以此等事相強乎?特進言之際,一敘及之。”

這何嚐有絲毫惡意?不過著了當時通行的才子佳人小說的迷,想一舉成名,天子做媒,表妹入抱而已。不料事實結局卻不大好,署直隸總督袁守侗擬奏罪名是“閱其呈首,膽敢於聖主之前,混講經書,而呈尾措詞,尤屬狂妄。核其情罪,較衝突儀仗為更重。馮起炎一犯,應從重發往黑龍江等處,給披甲人為奴。俟部複到日,照例解部刺字發遣。”這位才子,後來大約終於單身出關做西崽去了。

此外的案情,雖然沒有這麼風雅,但並非反動的還不少。有的是鹵莽;有的是發瘋;有的是鄉曲迂儒,真的不識諱忌;有的則是草野愚民,實在關心皇家。而運命大概很悲慘,不是淩遲,滅族,便是立刻殺頭,或者“斬監候”,也仍然活不出。

凡這等事,粗略的一看,先使我們覺得清朝的凶虐,其次,是死者的可憐。但再來一想,事情是並不這麼簡單的。這些慘案的來由,都隻為了“隔膜”。

滿洲人自己,就嚴分著主奴,大臣奏事,必稱“奴才”,而漢人卻稱“臣”就好。這並非因為是“炎黃之胄”,特地優待,錫以嘉名的,其實是所以別於滿人的“奴才”,其地位還下於“奴才”數等。奴隸隻能奉行,不許言議;評論固然不可,妄自頌揚也不可,這就是“思不出其位”。譬如說:主子,您這袍角有些兒破了,拖下去怕更要破爛,還是補一補好。進言者方自以為在盡忠,而其實卻犯了罪,因為另有準其講這樣的話的人在,不是誰都可說的。一亂說,便是“越俎代謀”,當然“罪有應得”。倘自以為是“忠而獲咎”,那不過是自己的胡塗。

但是,清朝的開國之君是十分聰明的,他們雖然打定了這樣的主意,嘴裏卻並不照樣說,用的是中國的古訓:“愛民如子”,“一視同仁”。一部分的大臣,士大夫,是明白這奧妙的,並不敢相信。但有一些簡單愚蠢的人們卻上了當,真以為“陛下”是自己的老子,親親熱熱的撒嬌討好去了。他那裏要這被征服者做兒子呢?於是乎殺掉。不久,兒子們嚇得不再開口了,計劃居然成功;直到光緒時康有為們的上書,才又衝破了“祖宗的成法”。然而這奧妙,好像至今還沒有人來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