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歲燭(1 / 3)

守歲燭

蔚藍靜穆的空中,高高地飄著一兩個穩定不動的風箏,從不知道遠近的地方,時時傳過幾聲響亮的爆竹,——在夜晚,它的回音是越發地撩人了。

歲是暮了。

今年僥幸沒有他鄉做客,也不曾顛沛在那迢遙的異邦,身子就在自己的家裏;但這個陋小低晦的四圍,沒有一點生氣,也沒有一點溫情,隻有像垂死般地寧靜,冰雪般地寒冷。一種寥寂與沒落的悲哀,於是更深地把我籠罩了,我永日沉默在冥想的世界裏。

因為想著逃脫這種氛圍,有時我便獨自到街頭徜徉去,可是那些如梭的車馬,魚貫的人群,也同樣不能給我一點興奮或慰藉,他們映在我眼瞼的不過是一幅熙熙攘攘的世相,活動的,滑稽的,雜亂的寫真,看罷了所謂年景歸來,心中越是惆悵地沒有一點皈依了。

啊!What is a home without mother?

我又陡然地汜憶起這句話了——它是一個歌譜的名字,可惜我不能唱它。

在那五年前的除夕的晚上,母親還能鬥勝了她的疾病,精神很煥發地和我們在一起聚餐,然而我不知怎麼那樣地不會湊趣,我反鬱鬱地沉著臉,仿佛感到一種不幸的預兆似的。

“你怎麼了?”母親很擔心地問。

“沒有怎麼,我是好好的。”

我雖然這樣回答著,可是那兩股辛酸的眼淚,早禁不住就要流出來了。我急忙轉過臉,或低下頭,為避免母親的視線。

“少年人總要放快活些,我像你這般大的年紀,還一天玩到晚,什麼心思都沒有呢。”

母親已經把我看破了。

我沒有言語。父親默默地呷著酒;弟弟盡獨自挾他所喜歡吃的東西。

自己因為早熟一點的原故,不經意地便養成了一種易感的性格。每當人家歡喜的時刻,自己偏偏感到哀愁;每當人家熱鬧的時刻,自己卻又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究竟為什麼呢?我是回答不出來的……

——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的黑影,好像正正投滿了我的窄隘的心胸。

飯後過了不久,母親便拿出兩個紅紙包兒出來,一個給弟弟,一個給我,給弟弟的一個,立刻便被他拿走了,給我的一個,卻還在母親的手裏握著。

紅紙包裏裹著壓歲錢,這是我們每年所最盼切而且數目最多的一筆收入,但這次我是沒有一點興致接受它的。

“媽,我不要罷,平時不是一樣地要麼?再說我已經漸漸長大了。”

“唉,孩子,在父母麵前,八十歲也算不上大的。”

“媽媽自己盡辛苦節儉,那裏有什麼富餘的呢。”我知道母親每次都暗暗添些錢給我,所以我更不願意接受了。

“這是我心願給你們用的……”母親還沒說完,這時父親忽然在隔壁帶著笑聲地嚷了:

“不要給大的了,他又不是小孩子。”

“別睬他,快拿起來吧。”母親也搶著說,好像哄著一個嬰孩,惟恐他受了驚嚇似的……

佛前的香氣,蘊滿了全室,燭光是煌煌的。那慈祥,和平,閑靜的煙紋,在黃金色的光幅中繚繞著,起伏著,仿佛要把人催得微醉了,定一下神,又似乎自己乍從夢裏醒覺過來一樣。

母親回到房裏的時候,父親已經睡了;但她並不立時臥下休息,她盡沉思般地坐在床頭,這時我心裏真淒涼起來了,於是我也走進了房裏。

房裏沒有燈,靠著南窗底下,燒著一對明晃晃的蠟燭。

“媽今天累了罷?”我想趕去這種沉寂的空氣,並且打算伴著母親談些家常。我是深深知道我剛才那種態度太不對了。

“不——”她望了我一會又問,“你怎麼今天這樣不喜歡呢?”

我完全追悔了,所以我也很坦白地回答母親:

“我也說不出為什麼,逢到年節,心裏總感覺著難受似的。”

“年輕的人,不該這樣的,又不像我們老了,越過越淡。”

——是的,越過越淡,在我心裏,也這樣重複地念了一遍。

“房裏也點蠟燭作什麼?”我走到燭前,剪著燭花問。

“你忘記了麼?這是守歲燭,每年除夕都要點的。”

那一對美麗的蠟燭,它們真好像穿著紅袍的新人。上麵還題著金字:壽比南山……

“太高了,一點吧?”

“你知道守歲守歲,要從今晚一直點到天明呢。最好是一同熄——所謂同始同終——如果有剩下的便留到清明晚間照百蟲,這燭是一照影無蹤的……”

…………

在燭光底下,我們不知坐了多久;我們究竟把我們的殘餘的,惟有的一歲守住了沒有呢,那怕是蠟燭再高一點,除夕更長一些?

外麵的爆竹,還是密一陣疏一陣地響著,隻有這一對守歲燭是默默無語,它的火焰在不定的搖曳,淚是不止的垂滴,自始至終,自己燃燒著自己。

明年,母親便去世了,過了一個陰森森的除夕。

第二年,第三年,我都不在家裏……是去年的除夕罷,在父親的房裏,又燃起了“一對”明晃晃的守歲燭了。

——母骨寒了沒有呢?我隻有自己問著自己。

又屆除夕了,環顧這陋小,低晦,沒有一點生氣與溫情的四圍——比去年更破落了的家庭,唉,我除了憑吊那些黃金的過往以外,那裏還有一點希望與期待呢?

歲雖暮,陽春不久就會到來……

心暮了,生命的火焰,將在長夜裏永久逝去了!

一九三○,六月改作。

(選自《唏露集》)野村君

那山手線的高架電車,我知道她還是圍繞著東京市在不息地駛轉;她的速率還是那般風掣電閃,乘客還是那般擁擠在一起——有態度安閑的會社員,有美麗懷春的女郎,有年輕佻健的學生

早晨,晚間,她來回地渡著我,兩年的光陰,並沒有一點殘留的痕跡了。現在印在腦中的隻有幾個驛站的名字:日黑,五反田,大崎,品川……

我初到東京的時候,正是地震後從事複興的時代,一切雖然都很零亂,但從那些斷壁殘垣,劫後的餘灰中看去,知道從前的事業就是非常可觀的,現在又去努力草創,複興,則將來更偉大的成就,已經使人預感到了。

夏天秋天冬天都過去了,在第二年的深春——櫻花已經片片離枝了的時節,我在K大學開始入學了。

東京的地方,對我是極生疏的,所以每次出來,都要牢牢記住驛站的名字,次數……等等。從我的住所去學校的一段路上,換一次車我是知道的,至於上了高架電車以後的站數,站名,我不得不用心記它了:目黑過去是五反田;五反田過去是大崎……學校是在品川其次的一站,叫田町。

K大學聳建在一座小山上麵,無論從前麵或後麵,都要拾階而上。迎大門的是一所龐大的圖書館,雖然在地震的時候被震掉一個角樓,但仍不能失去她那種莊嚴的氣象……

自然,我入學的第一天,什麼對於我都是新奇的。因為種種的刺戟與內心的空漠,我差不多像一個神經完全遲鈍了的人了。

我初進課堂的時刻,這在我腦中是一個永遠不能泯滅的印象,無數的視線,都集在我一個人身上,自然,他們對於我也是同樣感覺著新奇的罷?

教室裏的座位,後邊都滿了,恰好,在前邊第二排,空著兩個位子,我於是便把我的書籍放在那裏了,除了後邊,周圍是沒有人的,我的心裏才漸漸安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