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根據繆崇群的生平和他的創作實際,我們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少年求學時期。繆崇群原籍江蘇六合,但從小生長於北平。父親是大學教員,母親也有文化。然而父母的關係卻不融洽,家中成員多有疾病,還在他求學期間,哥哥、母親先後病逝。如此沉重、陰鬱的生活環境,使他從小就養成多愁善感的性格。他曾說:“因為早熟一點的原故,不經意地便養成了一種易感的性格。每當人家喜歡的時刻,自己偏偏感到哀愁;每當人家熱鬧的時刻,自己卻又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見《守歲燭》)他善於觀察、思索,而卻拙於交際、應酬,這種沉默寡言的孤僻習性一直影響著他的一生。他在北平讀完小學和初中,於1923年,十六歲時轉入天津南開中學上高中。當時的同學有靳以、韓侍桁等,他們對他後來的生活和創作產生過一定的影響。1925年,他東渡日本,就讀於慶應大學文學係,1928年學成歸國。三年的異國生活使他廣泛地觀賞了日本的山川風光,並且接觸了日本的風俗民情,更體驗了日本貴族官僚的驕橫淫逸和勞動人民的純樸友愛,這些都成為他後來從事散文創作的一個豐富的源泉。

第二階段,創作前期。少年的家庭生活和十幾年的求學生涯,給他的生活和思想烙上了深深的痕跡。他自己也產生著一種強烈的創作欲望,因此,在他的前期作品中,這方麵的惠材占著相當大的比重.1928年歸國後,他便勘奮寫作。他與魯迅有過通信、投稿關係,在《北新》、《語絲》和{奔流易等刊物上發表過一係列的作品。1930年,他在南京參加了中國文藝社,並擔任了大約半年的《文藝月刊》編輯。期間,由於受周圍環境的影響,曾在《文藝月刊》上發表了兩篇諷刺“普羅文學”的文章,造成了惡劣的影響以後,由於受到進步思想的影響,以及在編輯方針上與王平陵等人產生分歧,便辭退了該刊的編輯工作。就在這個時期,他結識了楊晦、巴金等著名作家和評論家,在他們的幫助和支持下,他於1933年先後出版了《瞬露集》和《寄健康人》,這兩本是他前期創作的主要代表作;1939年出版的《廢墟集》,所收大都是1937年以前所寫的作品。在繆崇群的前期創作裏,主要寫自己的生活和發生在周圍的凡人小事。如對亡母、情人的追懷之戀,對師長、同學的思念之情,對異邦社會的感慨描繪等等。他寫來如敘家常,明白曉暢,而又時時處處散發著深沉真摯的感情。顯示了他平實、精細的風格和善於抒情的特長。

第三階段,創作後期。七·七蘆溝橋事變,如一聲巨雷,震撼了中華大地。兵戈相侵,國土淪亡。人民輾轉沈寓的悲慘遭遇,創痛深切的感慨情懷,都不能不或多或少地反映到抱有正義感作家的筆底下。因此,不少進步作家的作品,大都以抗戰前後作為劃分創作和思想轉變的標誌。繆崇群也走著這一條道路。抗戰爆發後,他拖著虛弱的病體,流亡於湖北、廣西、雲南和貴州等地,以教書為生,一度當過《宇宙風》的編輯,最後落腳在四川重慶。他於流亡途中,飽經風霜,世態百相,盡收眼底。隨著生活的巨變,視野的開闊,他的散文風格也發生了可喜的變化。雖然平實、精細、真摯和親切的基本格調末變,但是作品中原來比較狹小的天地逐漸變得開闊,纖細的感情逐漸變得堅實,愛憎更顯分明,作品也更具時代性和戰鬥性。這些特點在他後期創作的《夏蟲集》、《石屏隨筆》和《眷眷草》等集內都得到比較充分的體現。1942年,他規劃了《人間百相》的宏大寫作計劃。他設想對人情世態作一番心靈的探索,也想給世間的魑魅魍魎描下醜惡的臉譜。但是,他隻開了一個頭,病體阻礙了他的工作。他困居在重慶北碚的最後兩年中,寫得很少。1945年1月15日淩晨,他因患肺病咳血、長期不治而悄然長逝。當時報上刊載噩耗的標題是:一代散文成絕響!猶如蓋棺論定,使人惋惜不已。

在繆崇群的前期創作裏,回憶少年生活的篇章,占著很大的比重,《唏露集》裏幾乎全是幽思的囪憶之作。這些篇章大都是寫人的,尤以女性為多。他同情這些被人壓迫、蹂躪的弱者,歌頌她們的善良、純真和友愛,譴責主宰她們命運的強暴者們的驕橫、野蠻和自私,這是這組作品的共同主題。然而,毋庸諱言,沉鬱和傷感又是這組作品的共同基調,這和作者的生活和性格有著密切的關係。

繆崇群的個性是孤寂的,哥哥和母親的相繼早逝,在他心靈上添了幾道創傷,父親的拈花惹革導致了父子關係的疏遠和隔膜。為此,他曾兩度離開家庭,遠走他鄉,自謀生路,他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後來,他在描繪闔家團聚的除夕夜晚時說:這個家“沒有一點生氣,也沒有一點溫情,隻有像垂死般地寧靜,冰雪般地寒冷。”(見《守歲燭》)在這般境況下,那充滿溫情柔緒的少年時光,堪稱青梅竹馬的昔日夥伴,是怎樣地勾起他的退想和回憶!他一再在文章中吐露自己的心事:“回想,唯有回想了;也正如同紙上的畫餅與梅子:充不了饑腸,也止不住口渴。”(《童年之友》,載1930年10月《文藝月刊》笫1卷第3期)“我除了憑吊那些黃金般的過往以外,哪裏還有一點希望與期待呢?”(《守歲燭》)流逝了的少年歲月,往往為作家們所珍重和追憶,以至回味和寄托,從而用曆史的折射來針砭黑暗和醜惡。而繆崇群的這組回憶文章,交錯著對人生的探求和悵惘的憂愁,從而使我們感覺到,它一方麵表現了作者對黑暗、腐敗現狀的極端不滿,另一方麵,也表明了作者與當時許許多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一樣,為殘酷的現實撞得頭破血流,看不到光明的前途,隻能從回憶中尋找精神的寄托。恰如楊晦在《〈唏露集>序》中所說:“他於寂寞中領略一點人生的真味,於淒苦中認識一下自己的麵目。”

繆崇群的這組回憶文章,感動人們的無疑是他的真誠,是他在追憶中寄寓著的情絲和愛憎。在《守歲燭》中,他寫道:除夕的夜晚,母親塞給他一包用紅紙包著的壓歲錢,他覺得自己長大了,知道母親終年辛苦節儉,省下一點錢不容易,因此不願接受。母親卻說:“唉,孩子,在父母麵前,八十歲也算不上大的。”夜深了,他和母親按照傳統習俗,相對坐在燭前守歲。燭光下,香煙裏,低聲聽著母親的絮語,他感到自己愉快地融化在母愛之中。“佛前的香氣,蘊滿了全室,燭光是煌煌的。那慈祥,和平、閑靜的煙紋,在黃金色的光幅中繚繞著,起伏著,仿佛要把人催得微醉了。”多麼深情的描繪,多麼親切的回憶,母親慈祥的身影,躍然紙上。

繆崇群從第二個散文集《寄健康人》開始,描寫的題材漸趨寬闊,視野投向複雜而多變的社會現象,這是一個可喜的轉變。《旅途隨筆》、《南行雜記》和《鳳於進城》、《北南西東》等篇就是這個轉變期中留下的珍貴記錄。這些作品記敘的大都是旅行途中的日常見聞,從細微、平實的生活瑣事中,暴露出社會的黑暗和官場的腐敗。在樸素婉曲的敘述中,夾以精辟的獨特的議論,抒發了作者心頭的積憤和對社會世態的感歎,是富有現實意義的優秀之作。這說明,一個作家隻要真正地麵向生活、麵向社會,就可以改變或突破自己思想和認識上的局限。

在繆崇群的前期創作中,發表在《申報·自由談》上的《沒有雪——1933年北國風景線》,雖然沒有被收入任何集子,但是篇值得引起充分注意的重要作品。這篇文章於1934年3月連載七天,長達七千餘宇,這在他的散文創作中是少見的。文章的副題是:“1933年北國風景線”,作品攝取了當時北京城的戰時畫麵:有趾高氣揚地飄浮在“西交民巷”上空的各個帝國主義國家的國旗,有在我國國土上耀武揚威、橫衝直撞的日本軍隊,有在戰爭爆發時忙於搬運家私、乘飛機逃命的國民黨將領,有被強征來的平民和駱駝組成開往前線送命的運輸隊,有在與前線失去聯絡給養、變成驚弓之鳥的幾十萬國民黨官兵……作者從白描中央著諷刺,含蓄裏蘊藏著憤慨,從容寫來,動人心肺。

在《沒有雪》一文中,作者既憤怒地控訴了日本侵略者的殘暴罪行,也沉痛地鞭撻了置廣大民眾和士兵於腦外,而隻顧搜斂錢財,倉皇出逃的國民黨將軍。宇裏行間充滿了愛國的激情和正義的呼聲,思想和藝術上都達到較高的成就,堪稱一篇難得的佳作。從這些優秀作品中,可以看到繆崇群的創作風格有著可喜的轉變和發展。

從“九·一八”起,繆崇群目睹了國土的淪亡,自己也遭受了妻死家破的禍災,這對他寂寞的心靈起著莫大的撞擊;“七·七事變”以後,他東轉西徙,日夜奔波,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正因為如此,他的眼界開闊了,作品的題材也拓寬了。他在1938年5月寫給巴金的信中說:“戰爭會使民族覺醒,我以為,作為民族革命的戰爭除了使民族醒覺以外,而且會更速更近的得到戰果:一個新世界,人類裏麵居大多數的被壓迫的人們,每個人獲取了他的新生。”(見《碑下隨筆·短簡(二)》)確實,繆崇群在這個時期的散文創作是獲得了“新生”。他已從個人狹窄的小圈子裏掙脫出來,開始更多的考慮國家和人民的命運,為他們大聲疾呼,為他們奮筆疾書。在流亡途中,他雖孑身獨處,潛心寫作,但是他的心與國家命運是相通的。日寇侵略的鐵蹄踐踏著神聖的國土,人民在苦難饑餓中的呻吟哀號,統治者卻無動於衷,照常花天酒地,腐敗無能,……一切的一切,使他憂心忡忡。他生性寂寞,不善交際,絕少朋友,惟一能表達自己的憂思、排遣內心的積鬱,就是不停地寫作。他抗戰以後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夏蟲集》,收錄的大都是於1939年間的作品。作者在這本集子裏,以莫大的義憤,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侵華的罪行,傾吐了長期鬱積在內心的憤懣,體現了人民對神聖抗戰的信念和意誌,這恰是《夏蟲集》中最為突出的主題。我們翻開目錄,僅僅從《血印》、《天樣的仇恨》等標題上,就不難諦聽到那廢墟中多少含淚的呼喊和帶血的控訴。

可貴的是,繆崇群並沒有沉浸於悲憤之中,作品更多的是洋溢著昂奮的激情和必勝的信念。在《苦行》中,作者先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從前在一個熱帶地方,有一個土人高舉著手,等待鳥雀在他的手掌上搭巢結窠,別人嘲笑他是傻子,他卻屹然不動,以苦行的精神來忍受無數的困難和折磨,鳥巢到底在土人的手掌上搭成了。作者讚歎道:“我陡然悟覺了苦行的道理,它好像一道閃光,照明了我在生命途中的一個指向。”接著,宣言似的說:“我在高舉著我的手,柴枝般的手,隻是為了一種招示:記住我們的敵人!認清我們的敵人!反抗他們!戰勝他們!我的手永不放下!真理一定會在上麵搭起了一個巢窠來!”凜然的正氣,必勝的信念,至今讀來仍感人肺腑。

與上述作品不同的,是總題為“夏蟲之什”的詠物小品。篇幅短小,文筆精細,雖然缺少昂奮的激情,但含蓄蘊藉,委婉有致,具有深刻的哲理性。這組短文共十一篇,除第一、二篇外,每篇詠一種夏蟲。它以象征的手法,曲折地抒發了作者積極進取的誌向和願望。由於作者采用擬人化的寓言手法,文外的涵義尤為豐富。如詠《蠅》篇說:“趨炎走勢,視膻臭若家常便飯的本領,我們人類在它們之前將有愧色。……但無論如何,他總算是一員紅人,炎炎時代中的一位時者,留芳乎哉!遺臭乎哉!”三言兩語,下筆如神。這確實是在寫蒼蠅,但用來比擬那些賣身求榮的漢奸,又何嚐不恰如其分呢!請看《臭蟲》篇,他寫道:臭蟲有一個別名,叫“南京蟲”。十幾年前,當他在日本留學時,一天房東太太指著這種令人生厭的小蟲,帶著滑稽相地問他這叫什麼蟲時,頓時使他感到侮辱,一種強烈的民族尊嚴使他機智地回答道:“那小東西麼?東京蟲哩。”在記述了這樁十多年前的瑣事後,作者還巧妙地加以發揮,說,“像這樣侵略不厭,吃人不夠的小敵人,我敢斷定他們的發祥地絕不是屬於我們的國土之上的。”作者的意圖和感情流露得相當明晰而又強烈,讀來使人肺腑洞開,拍案叫快。

《夏蟲之什》每篇多則四五百字,少則僅二百餘字。這樣短小的篇幅,不但涵義深刻,文字也很精美。作者歌頌螢火蟲說:“會飛的,會流的星子,夏夜裏常常無言地為我畫下靈感的符號。”作者還藉詠蠍抒發思念鄉情:“什麼時候回到我那個北方的家裏,在夏夜,搖著葵扇,呷一兩口灌在小壺裏的冰鎮酸梅湯,聽聽棚壁上偶爾響起了的司拉司拉的聲音……也是一件頗使我心曠神怡的事哩。”從這些抒情文字中流露出作者的真摯情思,為讀者所賞析和共鳴,這正是繆崇群散文之所以感人的秘密。

在這組詠物小品中,繆崇群自如地把蘊藏在內心深處的感受融化到所描述的客體景物中,並且用色彩鮮明的形象表現出來,想象豐富、寓意深刻,既具有浪漫主義的風格,又保持特有的哲理思考,從而給人一種情調雋永,韻味悠然的藝術享受。

讀繆崇群的散文,猶似欣賞一幅幅絢麗多彩、純樸自然的風俗民情畫,引人入勝,發人深省。這一特點,在1942年出版的《石屏隨筆》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抗戰爆發以後,繆崇群一直輾轉流徙,到處為生。1939年9月,他來到山清水秀的雲南石屏。也許是時局稍稍安定了些,也許是石屏的景色吸引了他。這次,他在石屏住了較長的時期,並且以小學教師為職業。教書之餘,他很有興趣地觀察人生和世態,也迷戀著獨有的山光水色和風土人情,寫下不少日常生活的速寫和邊陲風光的素描,用平實、親切的文字,抒發種種感受和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