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模糊的說著,他有些悲酸!
他覺得他頭是十分沉重,腦微微有些痛。房內漆黑的,微弱的有些掩映的燈光和星光。他想他自己是沒有醉,到這時,他也不拒絕那醉了。於是他又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拿那瓶酒來,放到口邊,仰著頭喝起來,口渴一般的,隻剩著全瓶五分之二的樣子,他重放在桌上。一邊立起,向門走了兩步。他不知怎樣想好,也不知怎樣做好,茫茫地,不能自主。一時他向桌上拿了一本舊書,好似《聖經》。他翻了幾頁,黑暗與酒力又命令他停止一切活動,他還能從書中得到一些什麼呢?隨即放回,他想走出門去。
“我死守著這黑暗窟做什麼?”
他輕輕地說了這一句,環看了一遍四壁,但什麼都不見。於是他又較重的說了這一句,
“快些離開罷!”
他披上了這件青灰色長衫,望了一望窗外,靜靜的開出門,下樓去了。第六牆外的幻想
燈光燦爛的一條馬路上,人們很熱鬧的往來走著。他也是人們中的一人,可是感不到熱鬧。他覺得空氣有些清冷,更因他酒後,衣單,所以身微微發抖。頭還酸,口味很苦,兩眉緊鎖的,眼也有些模糊。他沒有看清楚街上有的是什麼,但還是無目的地往前走。一時他覺得肚子有些餓,要想吃點東西;但當他走到菜館店的門口,又不想進去。好像憎惡它,有惡臭使他作嘔;又似怕懼而不敢進去,堂倌挺著肚皮,板著臉孔,立在門首似門神一般。他走開了,又聞到食物的香氣。紅燒肉,紅燒魚的香氣,可以使他的胃感到怎樣的舒服。這時,他就是一湯一碟,也似乎必須了,可以溫慰他的全身。但當他重又走到飯店之門外,他又不想進去。他更想,“吃碗湯麵罷!”這是最低的限度,無可非議的。於是又走向麵館,麵館門首的店夥問他,“先生,吃麵罷?請進來。”而他又含含糊糊的,“不……”不想吃了,一邊也就不自主地走過去了。他回頭一看,似看它的招牌是什麼。但無論招牌怎樣大,他還是走過去了。
這樣好幾回,終於決定了,——肚不餓,且漸漸地飽。他決定,自己恨恨地,
“不吃了!不吃了!吃什麼啊?為什麼吃?不吃了!”
一息,更重地說,
“不能解脫這獸性遺傳的束縛麼?餓死也甘願的!”
一麵,他看看從菜飯店裏走出來的人們,臉色上了酒的紅,口銜著煙,昂然地,挺著他的胃;幾個女人,更擺著腰部,表示她的腹裏裝滿了許多東西。因此,他想,——這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不過胃在做工作罷了!血般紅,草般綠,墨汁般黑,石灰般白,各種顏色不同的食品,混雜地裝著;還夾些酸的醋,辣的薑,甜的糖,和苦的臭的等等食料,好似垃圾桶裏倒進垃圾似的。
“唉!以胃來代表全部的人生,我願意餓死了!”他堅決地說這一句。
但四周的人們,大地上的優勝的動物,誰不是為著胃而活動的嗬!他偷眼看看身旁往來的群眾,想找一個高貴的解釋,來替他們辯護一下,還他們一副真正的理性的麵目。但心愈思愈酸楚,什麼解釋也找不出來,隻覺得他們這樣所謂人生,是褻瀆“人生”兩個字!他莫明其妙地不知走了多少路。街市是一步步清冷去;人們少了,電燈也一盞盞的飛升到天空,變做冷閃的星點,從楓,梧桐,常青樹等所掩映著的人家樓閣的窗戶,絲紗或紅簾的窗戶中,時時閃出幽光與笑聲來,他迷惑了。這已不是囂嚷的街市,是富家的清閑的住宅,另一個世界了。路是幽暗的,近麵吹來縹縹緲緲的淒冷的風。星光在天空閃照著,樹影在地上繽紛紛地移動;他一步步地踏去,恰似踏在雲中一樣。他辨別不出向哪一方向走,他要到哪裏去。他迷惑了,夢一般地迷惑了。
他的心已為環境的顏色所陶醉,酒的刺激也更湧上胸腔來。他就不知不覺的在一家花園的牆外坐下去。牆是紅磚砌成的,和人一般高,牆上做著卷曲的鐵欄柵,園內沉寂地沒有一絲一縷的聲光。
正是這個醉夢中的時候,在灰黯的前路,距他約三四丈遠,出現了兩盞玲瓏巧小的手提燈,照著兩位仙子來了。他恍惚,在神秘的幽光的眼中,世界已換了一張圖案。提著燈的小姑娘,都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散發披到兩肩,身穿著錦繡的半長衫,低頭走在仙子的身前,留心地將燈光放在仙子的腳步中。仙子呢,是輕輕地談,又輕輕地笑了:她們的衣衫在燈火中閃爍,衫緣的珠子輝煌而隱沒有如火點。頸上圍著錦帶,兩端飄飄在身後,隱約如彩虹在落照時的美麗。她們幽閑莊重地走過他,語聲清脆的,芬芳更擁著她們的四周,仿佛在湖上的船中浮去一般,於是漸漸地漸漸地遠逝了。景色的美麗之圈,一層層地縮小,好似她們是乘著清涼的夜色到了另一個的國土。
這時,他也變了他自己的地位與心境,在另一個的世界裏,做另一樣的人了。他英武而活潑的,帶著意外的幸福,向她們的後影甜蜜地趕去,似送著珍品在她們的身後。她們也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音,回過頭,慢慢的向他一看,一邊就笑了。小姑娘也停止了腳步。她們語聲溫柔地問,
“你來了麼?”
“是。”一邊氣喘的,接著又說了一句,
“終究被我追到了。”
於是她們說,
“請你先走罷。”
“不,還是我跟在後麵。”
她們重又走去。他加入她們的隊伍,好像更幸福而美麗的,春光在她們的身前領導她們的影子,有一種溫柔的滋味,鼓著這時的燈光,落在地上,映在天上,成了無數個圈子,水浪一般的,慢慢的向前移動。她們的四周,似有無數隻彩色的小翅,蝴蝶身上所生長著的,飛舞著,飛舞著,送她們前去。迷離,鮮豔;因此,有一曲清幽而悲哀的歌聲起了,似落花飄浮在水上的歌聲。她們的臉上,她們丹嫩的唇上,她們穌鬆的胸上,浮出一種不可言喻的微波與春風相吻的滋味來。
她們走到了一所,兩邊是短短的籬笆,笆上蔓著綠藤。上麵結著冬青與柏的陰翳,披著微風,發出優悠的聲籟。於是她們走過了橋,橋下流著汀淙的溪水。到了洞門,裏邊就是滿植花卉的天井,鋪著淺草。茉莉與芍藥,這時正開的茂盛,一陣陣的芳香,送進到她們的鼻子裏。
東方也升上半圓的明月,群星伴著微笑。地上積著落花瓣,再映著枝葉的影兒,好似錦繡的地氈一般。
她們走進到一間房內,陳設華麗的,一盞明晃如綠玉的電燈,照得房內起了春色。於是小姑娘們各自去了,房內留著他與她們三人,——一個坐在一把綠絨的沙發上,這沙發傍著一架鋼琴,它是位在牆角的。一個是坐在一把絳紅的搖椅上,它在書架的前麵。當她倆坐下去的時候,一邊就互相笑問,
“走的疲乏了麼?”
“不,”互相答。
一邊靠沙發的眠倒了,搖椅上的搖了起來。
他正坐在窗邊的桌旁。桌上放著書本和花瓶,瓶上插著許多枝白薔薇和紫羅蘭。他拿了一本書,翻了兩頁,又蓋好放轉;又拿了一本,又翻了兩頁,又蓋好放轉。他很沒精打采,似失落了什麼寶貴的所有,又似未就成什麼要實現的理想似的。他眼注視著花瓶,頭靠在桌上。
“你又為什麼煩惱呢?”坐在搖椅上的仙子這樣問他,“如此良夜,一切都在微笑了,你倒反不快活麼?”
他沒有回答。而坐在沙發上的仙子接著說了,
“他總是這樣頹喪,憂鬱。他始終忘了‘生命是難得的’這句話。”
“我有什麼呀?誰煩惱呢?”他有意掩飾的辯。
“對咯,”搖椅上的仙子說,“隻有生活在不自由的世界中的人有煩惱,這煩惱呢,也就是經濟缺乏和戰爭綿連。”
“這也不一定。”
於是沙發上的仙子微笑道,
“難於完成的藝術,或是窮究不徹底的哲理,也和煩惱有關係罷?”
他沒有回答。於是她接著對搖椅上的仙子說道,
“安姊,我又想起一篇神話來。這篇神話是說有一位中世紀的武士,他誓說要救活一位老人。在未能救活以前,他永遠不發笑。可是這位老人早已死去,連身子也早已爛了。於是這位武士,無論到什麼王國,青年公主愛護他,公爵夫人珍惜他,他終究未發一笑,含淚至死了。他有些似那篇神話裏的主人,要救活早已死去的老人以後才發笑的。”
一邊,她自己笑起來。於是安姊說,
“琪妹,他和古代的哲人或先知差不多。他披著長發,睡在一個大桶內,到處遊行,到處喊人醒覺。雖則踏到死之門,還抱著身殉真理的夢見。”
這時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