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蕭澗秋將信讀了好幾遍,簡直已經讀出陶嵐寫這信時的一種幽怨狀態,但他還是兩眼不轉移地注視著她底秀勁潦草的筆跡上,要推敲到她心之極遠處一樣。
將近七時,他披上一件大衣,用沒精打采的腳步走向陶嵐底家裏。
采蓮吃好夜飯就睡著了,小女孩似倦怠的不堪。他們兩人一見簡直沒有話,各人都用苦笑來表示心裏底煩悶。幾乎過去半小時,陶嵐問:“我知道你,你非這樣做不可嗎?”
“我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方法來。”
“你愛她嗎?”
蕭澗秋慢慢地:“愛她的。”
陶嵐冷酷地譏笑地做臉說:“你一定要回答我——假如我要自殺,你又怎樣?”
“你為什麼要說這話?”
他走上前一步。
“請你回答我。”
她還是那麼冷淡地。他情急地說:“莫非上帝叫我們幾人都非死不可嗎?”
沉寂一息,陶嵐冷笑一聲說:“我知道你不相信自殺。就是我,我也偏要一個人活下去,活下去;孤獨地活到八十歲,還要活下去!等待自然的死神降臨,它給我安葬,它給我痛哭——一個孤獨活了幾十年的老婆婆,到此才會完結了!”一邊她眼內含上淚,“在我底四周知道我心的人,隻有一個你;現在你又不是我底哥哥了,我從此更成孤獨。孤獨也好,我也適宜於孤獨的,以後天涯地角我當任意去遊行。一個女子不好遊行的麼?那我剃了頭發,扮做尼姑。我是不相信菩薩的,可是必要的時候,我會扮做尼姑。”
蕭澗秋簡直恍恍惚惚地,垂頭說:“你為什麼要說這話呢?”
“我想說,就說了。”
“為什麼要有這種思想呢?”
“我覺得自己孤單。”
“不是的,在你的前路,炫耀著五彩的理想。至於我,我底肩膀上是沒有美麗的羽翼的。嵐,你不要想錯了。”
一個喪氣地向他看一看,說:“蕭哥,你是對的,你回去罷。”
同時她又執住他底手,好似又不肯放他走。一息,放下了,又背轉過臉說:“你回去,你愛她罷。”
他簡直沒有話,昏昏地向房外退出去。他站在她底大門外,大地漆黑的,他一時不知道要投向那裏去,似無路可走的樣子。仰頭看一看天上的大熊星,好像大熊星在發怒道:“人類是節外生枝,枝外又生節的——永遠弄不清楚。”二十
他回到校裏,看見一隊教師聚集在會客室內談話。他們很起勁地說,又跟著高聲的笑,好象他們都是些無牽掛的自由人。他為的要解除他自己底憂念,就向他們走近去。可是他們仍舊談笑自若,而他總說不出一句話,好像他們是一桶水,他自己是一滴油,終究溶化不攏去。沒有一息,陶慕侃跟著進來。他似來找蕭澗秋的,可是他卻非常不滿意地向大眾說起話來:“事情是非常稀奇的,可是我終在悶葫蘆裏,莫名其妙。蕭先生是講獨身主義的,聽說現在要結婚了。我底妹妹是講戀愛的,今夜卻突然要獨身主義了!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家立時靜止下來,頭一齊轉向蕭,他微笑地答:“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方謀立刻就向慕侃問:“那麼蕭先生要同誰結婚呢?”
慕侃答:“你問蕭自己罷。”
於是方謀立刻又問蕭,蕭說:“請你去問將來罷。”
教師們一笑,嘩然說:“回答的話真巧妙,使人墜在五裏霧中。”
慕侃接著說,慨歎地:“所以,我做大阿哥的人,也給他們弄得莫名其妙了。我此刻回到家裏,妹妹正在哭。我問母親什麼事,母親說——你妹妹從此要不嫁人了。我又問,母親說,因為蕭先生要結婚。這豈不是奇怪麼?蕭先生要結婚而妹妹偏不嫁,這究竟為什麼呢?”
蕭澗秋就接著說:“無用奇怪,未來自然會告訴你的。至於現在,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說著,他站了起來似乎要走,各人一時默然。慕侃慢慢地又道:“老友,我看你近來的態度太急促,象這樣的辦事要失敗的。這是我妹妹的脾氣,你為什麼學她呢?”
蕭澗秋在室內走來走去,一邊強笑答:“不過我是知道要失敗才去做的。不是希望失敗,是大概要失敗。你相信麼?”
“全不懂,全不懂。”
慕侃搖了搖頭。
正是這個時候,各人底疑團都聚集在各人底心內,推究著芙蓉鎮裏底奇聞。有一位陌生的老婦卻從外邊叫進來,阿榮領著她來找蕭先生。蕭澗秋立刻跑向前去,知道她就是前次在船上敘述采蓮底父親底故事那人。一邊奇怪地向她問道:“什麼事?”
那位老婦隻是戰抖,簡直嚇的說不出話。一時,她似向室內底人們看遍了。她叫道:“先生,采蓮在那裏呢?她底媽媽吊死了!”
“什麼?”
蕭大驚地。老婦氣喘的說:“我,我方才想到她兩天來沒有吃東西,於是燒了一碗粥送過去。我因為收拾好家裏的事才送去,所以遲一點。誰知推不進她底門,我叫采蓮,裏麵也沒有人答應。我慌了,俯在板縫上向裏一瞧,唉!天呀,她竟高高地吊著!我當時跌落粥碗,粥撒滿一地,我立刻跑到門外喊救命,來了四五個男人,敲破進門,將她放下來,唉!氣已斷了!心頭冰冷,臉孔發青,舌吐出來,模樣極可怕,不能救了!現在,先生,請你去商量一下,她沒有一個親戚,怎樣預備她底後事。”老婦人又向四周一看,問:“采蓮在那裏呢?也叫她去哭她母親幾聲。”
老婦人慌慌張張地,似又悲又怕。教師們也個個聽得發呆。蕭澗秋說:“不要叫女孩,我去罷。”
他好似還可救活她一般地急走。陶慕侃與方謀等三四位教師們也跟去,似要去看看死人底可怕的臉。
他們一路沒有說話,隻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向西村急快地移動。田野是靜寂地,黑暗地,貓頭鷹底尖利鳴聲從遠處傳來。在這時的各教師們底心內誰都感覺出寡婦的淒慘與可憐來。
四五位男人繞住寡婦底屍。他們走上前去。屍睡在床上,蕭澗秋幾乎口子喊出“不幸的婦人呀!”一句話來。而他靜靜地站住,流出一兩滴淚。他看婦人底臉,緊結著眉,愁思萬種地,他就用一張棉被將她從發到腳跟蓋上了。鄰居的男人們都退到門邊去。就商量起明天出葬的事情來,一邊,雇了兩位膽大些的女工,當晚守望她底屍首。
於是人們從種種的議論中退到靜寂底後麵。
第二天一早,陶嵐跑進校裏來,蕭澗秋還睡在床上,她進去。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陶嵐問,含起淚珠。
“事情竟和悲劇一般地演出來……女孩呢?”
“她還不知道,叫著要到她媽媽那裏去,我想帶她去見一見她母親底最後的麵。”
“隨你辦罷,我起來。”
陶嵐立刻回去。
蕭澗秋告了一天假,進行著婦人的喪事。他幾乎似一位丈夫模樣,除了他並不是怎樣哭。
墳做在山邊,石灰塗好之後,他就回到校裏來。這已下午五時,陶慕侃,陶嵐——她摟著采蓮——,皆在。他們一時沒有說,女孩哭著問:“蕭伯伯,媽媽會醒回來麼?”
“好孩子,不會醒回來了!”
女孩又哭:“我要媽媽那裏去!我要媽媽那裏去!”
陶嵐向她說,一邊拍她底發,親昵的,流淚的:“會醒回來的,會醒回來的。過幾天就會醒回來。”
女孩又哽咽地靜下去。蕭澗秋低低地說:“我帶她到她媽媽墓邊去坐一回罷。也使她記得一些她媽媽之死的印象,說明一些死的意義。”
“時候晚了,她也不會懂得什麼的。就是我哥哥也不懂得這位婦人底自殺的意義。不要帶小妹妹去。”
陶嵐說了,她哥哥笑一笑沒有說,忠厚的。
學校底廚房又搖鈴催學生去吃晚飯。陶嵐也就站起身來想帶采蓮回到家裏去。她底哥哥說:“密司脫蕭,你這幾天也過得太苦悶了!你好似並不是到芙蓉鎮來教書,是到芙蓉鎮來討苦吃的。今晚到敝舍去喝一杯酒罷,消解消解你底苦悶。以後的日子,總是你快樂的日子。”
蕭澗秋沒有答可否。接著陶嵐說:“那麼去罷,到我家裏去罷。我也想回家去喝一點酒,我底胸腔也塞滿了塊壘。”
“我不想去。我簡直將學生底練習簿子堆積滿書架。我想今夜把它們改正好。”
陶慕侃說,他站起來,去牽了他朋友底袖子:“不要太心急,學生們都相信你,不會哄走你的。”
他底妹妹又說:“蕭先生,我想和你比一比酒量。看今夜誰喝的多。誰底胸中苦悶大。”
“我卻不願獲得所謂苦悶呢!”
一下子,他們就從房內走出來。
隨著傍晚底朦朧的顏色,他們到了陶底家。晚餐不久就布置起來。在蕭澗秋底心裏,這一次是缺少從前所有的自然和樂意,似乎這一次晚餐是可紀念的。
事實,他也喝下許多酒,當慕侃斟給他,他在微笑中並不推辭。陶嵐微笑地看著他喝下去。他們也說話,說的都是些無關係的學校裏底事。這樣半點鍾,從門外走進三四位教師來,方謀也在內。他們也不快樂地說話,一位說:“我們沒有吃飽飯,想加入你們喝一杯酒。”
“好的,好的。”
校長急忙答。於是陶嵐因吃完便讓開坐位。他們就來擠滿一桌。方謀喝過一口酒以後,就好像喝醉似的說起來:“芙蓉鎮又有半個月可以熱鬧了。采蓮底母親的猝然自殺,竟使個個人聽得駭然!唉!真可算是一件新聞,拿到報紙上麵去揭載的。母親殉兒子,母親殉兒子!”
陶慕侃說:“真是一位好婦人,實在使她活不下去了!太悲慘,可憐!”
另一位教師說:“她底自殺已傳遍芙蓉鎮了。我們從街上來,沒有一家不是在談論這個問題。他們歎息,有的流淚,誰都說她應當照烈婦論。也有人打聽著采蓮的下落。蕭先生,你在我們一鎮內,名望大極了,無論老人,婦女,都想見一見你,以後我們學校的參觀者,一定絡繹不絕了!”
方謀說:“蕭先生實在可以佩服,不過枉費心思。”
蕭澗秋突然向他問:“為什麼呢?”
“你如此煞費苦心地去救濟她們,她們本來在下雪的那幾天就要凍死的,幸你毅然去救濟她們。現在結果,孩子死了,婦人死了,豈不是……”
方謀沒有說完,蕭澗秋就似怒地問:“莫非我的救濟她們,為的是將來想得到報酬麼!”
一個急忙改口說:“不是為的報酬,因為這樣不及意料地死去,是你當初所想不到的。”
蕭冷冷地帶酒意的說:“死了就算了!我當初也並沒有想過孩子一定會長大,婦人一定守著孩子到老的。於是兒子是中國一位出色的有名的人物,母親因此也榮耀起來,對她兒子說:‘兒呀,你還沒有報過恩呢!於是兒子就將我請去,給我供養起來。哈哈,我並沒有這樣想過。”
陶嵐在旁笑了一笑。方謀紅起臉,吃吃的說:“你不要誤會,我是完全對你敬佩的話。以前鎮內許多人也誤會你,因你常到婦人底家裏去。現在,我知道他們都釋然了!”
“又為什麼呢?”蕭問。
方謀停止一息,終於止不住,說出來:“他們想,假如寡婦與你戀愛,那孩子死了,正是一個機緣,她又為什麼要自殺?可見你與死了的婦人是完全坦白的。”
蕭澗秋底心胸,突然非常壅塞的樣子。他舉起一杯酒喝空了以後,徐徐說:“群眾底心,群眾底口……”
他沒有說下去,眼睛轉瞧著陶嵐,陶嵐默然低下頭去。采蓮吃過飯依在她底懷前。一時,女孩淒涼地說:“我底媽媽呢?”
陶嵐輕輕對她說:“聽,聽,聽先生們說笑話。假如你要睡,告訴我,我領你睡去。”
女孩又說:“我要回到家裏去睡。”
“家裏隻有你一個人了!”
“一個人也要去。”
陶嵐含淚的,用頭低湊到女孩底耳邊:“小妹妹,這裏的床多好呀,是花的;這裏的被兒多好呀,是紅的:陶姊姊愛你,你在這裏。”
女孩又默默的。
他們吃起飯來,方謀等告退回去,說學校要上夜課了。二十一
當晚八點鍾,蕭澗秋微醉地坐在她們底書室內,心思非常地繚亂。女孩已經睡了,他還想著女孩——不知這個無父無母的窮孩子,如何給她一個安排。又想他底自己——他也是從無父無母底艱難中長大起來,和女孩似乎同一種顏色的命運。他永遠想帶她在身邊,算作自己底女兒般愛她。但芙蓉鎮裏底含毒的聲音,他沒有力量聽下去;教書,也難於遂心使他幹下去了。他覺得他自己底前途是茫然!而且各種變故都從這茫然之中跌下來,使他不及回避,忍壓不住。可是他卻想從“這”茫然跳出去,踏到“那”還不可知的茫然裏。處處是夜的顏色;因為夜的顏色就幻出各種可怕的魔臉來。他終想鎮定他自己,從黑林底這邊跑到那邊,涉過沒膝的在他腳上急流過去的河水。他願意這樣去,這樣地再去探求那另一種的顏色。這時他兩手支著兩頰,兩頰燃燒的,心髒搏跳著。陶嵐走進來,無心地站在他底身邊。一個也煩惱地靜默一息之後,強笑地問他:“你又想著什麼呢?”
“明天告訴你。”
她仰起頭似望窗外底漆黑的天空,一邊說:“我不一定要知道。”
一個也仰頭看著她底下巴,強笑說:“那麼我們等待事實罷。”
“你又要怎樣?”
陶嵐當時又很快地說,而且垂下頭,四條目光對視著。蕭說:“還不曾一定要怎樣。”
“哈,”她又慢慢的轉過頭笑起來,“你怎麼也變做一位輾轉多思的。不要去想她罷,過去已經給我們告了一個段落了!雖則事實發生的太悲慘,可是悲劇非要如此結局不可的。不關我們底事。以後是我們底日子,我們去找尋一些光明。”她又轉換了一種語氣說:“不要講這些無聊的話,我想請你奏鋼琴,我好久沒有見你奏了。此刻請你奏一回,怎樣?”
他笑眯眯地答她:“假如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奏;恐怕奏的不能和以前一樣了。”
“我聽好了。”
於是蕭澗秋就走到鋼琴的旁邊。他開始想彈一闋古典的曲,來表示一下這場悲慘的故事。但故事與曲還是聯結不起來,況且他也不能記住一首全部的敘事的歌。他在琴邊呆呆的,一個問他:“為什麼還不奏?又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