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1)

凡是古舊的建築,往往會成為一塊碑石,記載著時代的興衰,塵世的滄桑,家庭的嬗變。隻要它不倒塌垮掉,隻要它還矗立著,那些愉快的、甜蜜的、辛酸的、苦澀的,乃至於充滿血腥氣的往事,都會時不時地在居住過這幢房子的人的腦海裏泛起。哪怕這幢建築物已經蕩然無存,哪怕隻剩下名義上的遺跡,你放心,也會有人來憑吊的。

但我要給你講的花園街五號,至少再有一個世紀,也不會坍塌垮掉。這幢坐落在市中心晨光公園附近的花園洋房,在我們臨江市,是數一數二的漂亮住宅。

晨光公園地處市區繁華熱鬧的地方,但花園街卻是條鬧中取靜的馬路,而五號院又被密匝匝的樹林圍繞著,是個更加僻靜幽深的院落。遠遠望去,隻見一群鴿子時上時下地飛來掠去,根本看不到那座兩層樓的洋房;待到靠得很近時,才能透過枝葉的縫隙,大致窺探到這幢俄羅斯風格建築物的輪廓。

但是,倘若無人指路,你是絕找不到花園街五號的門牌的。而且,我還要先給你打個招呼,假如你在那密匝匝的樹林外麵來回張望尋找的話,不定哪棵大樹的樹幹後麵,會走出來一位值勤的解放軍戰士攔住你的去路。盡管很客氣地請你止步,但由於太突如其來,準會在那陰森的密林裏,嚇你一身冷汗。

你肯定明白了,這幢有戰士警衛的高級住宅是誰在居住。不錯,我們臨江市的市委書記是花園街五號院的主人。

哦,你可要注意保密啊……

花園街五號從它落成那天起,一直到今天,已經過去半個世紀了。五十年來,它換了四個朝代,五位主人。有的住得年頭長些,有的住得年頭短些。但你記住,所有在這幢洋樓裏居住過的人家,都是當時臨江市最具有權勢的首戶,能夠決定臨江命運的人物。咱們掰著指頭算吧,第一個主人是建成這幢房子的白俄貴族康德拉季耶夫,僑民協會主席;第二個主人是著名的胡匪出身、偽滿時期臨江的駐屯軍司令兼警察局長劉大巴掌,第三個主人是解放後我們黨的第一任市委書記呂況;第四個主人是十年浩劫期間造反起家的市革命委員會主任。現在,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正式任命的市委第一書記、兼代市長的韓潮和他的老伴、市文聯副主席吳緯,還有他們的兒媳、《臨江日報》的記者呂莎,一家三口人居住著這幢房間並不太多、而占地麵積未免太大的花園洋房。

至於韓潮的兒子大寶,咱們還是先不去打擾他,讓他在市郊溫泉鎮的精神病院裏安心靜養吧!

據我了解,韓潮並不十分樂意離開他當公安局長時居住過的那座四合院而搬進花園街五號。但是,你也知道,我們社會裏不乏這類聰明角色,他們的哲學是:隻要長官騎馬,等而下之,他們騎驢、騎駱駝都是合理合法的了,於是硬攛掇吳緯、呂莎去說服動員老頭子搬家。好像臨江市還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誰是第一把手,誰就得住花園街五號,有點類似美國的白宮和英國的唐寧街首相官邸一樣。

韓潮不喜歡這幢房子。說得誇張一點,我們這位工人出身的市委書記,從心底裏厭惡這幢誰住進去誰都沒得到好結果的花園街五號。請不要笑話一個共產黨的市委書記,一個老布爾什維克會產生宿命論的唯心觀點。因為房子的曆史,確實也是這樣寫的。

那個如今蹲班房的市革委會主任、有幾條人命的造反派頭頭(呂莎的爸爸、第一任市委書記呂況,就是在他的刑訊逼供下喪命的),得到一個無期徒刑的下場,命運還算不錯的咧,至少他可以得到善終吧?而那個白俄貴族,那個偽滿警察局長,卻和呂況一樣死於非命啊!

現在,坐著轎車回家的韓潮,看到那群飛翔著的鴿子,馬上皺起了眉頭。也許今天一早被劉釗(也是在花園街五號居住過的人,他爸爸就是被韓潮親手鎮壓了的劉大巴掌)拉去視察即將交付使用的沿江新村,累得精疲力竭的緣故,心緒不好。所以對他兒媳豢養的這群鴿子,感到格外的厭煩。他覺得這些愛咕咕的生物,有某種特異的稟賦似的,總是雲集在那封閉的頂樓圓窗前麵。康德拉季耶夫死在那裏麵,劉大巴掌死在那裏麵,呂況也是在頂樓裏咽完最後一口氣。你說,鴿子老在那裏停歇,是不是有點蹊蹺?

按說,韓潮是幹公安出身的,自然不會相信什麼鬼神。可他是臨江土生土長的人,這幢房子在建造時,他當過小工。對它的五十年曆史,他了解得一清二楚。盡管他應該算是絕對的無神論者,但卻無法解釋為什麼以前居住過的四戶人家,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著基本上相同的不幸結局,那就是——

後一戶總是把前一戶幹掉,才搬進去住;

每一戶的上代人和下代人總是悖謬、衝突、決裂,甚至於還有砍掉老子頭顱的。

為什麼?為什麼?

我們的市委書記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