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街五號從外表看,是坐北朝南的兩層樓。
可是客人進到屋裏,卻發現實際是三層樓。那另外一層,全部埋在地平麵以下,而且都是用寬厚的花崗岩條石砌築起來的,結實得像一座堡壘。
正如誰也摸不透呂況的心思,偏要悖謬地讓他女兒走她不情願走的路一樣,究竟為什麼伯爵要花大宗本錢修地下室,大概永遠是個謎了。
人要是發起昏來,誰拿他也沒有辦法。
康德拉季耶夫好像賭氣似的,非要把錢浪費在地底下。光是貼牆的真正大理石一項所花的錢,今天,即使修建再高級的建築物,也絕沒有伯爵那樣大手大腳的。但是,伯爵發昏的結果,隻不過留下一個壯觀的廢物而已。
所有的客人,不論誰,隻要來到地下室,馬上就會產生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那不流通的空氣,那一年四季永遠不變的恒溫,以及能夠聽到自己心房跳動的幽靜,如果比喻說像是進了墓穴,未免過甚其詞的話,至少,會覺得自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離我們生活的塵世很遠很遠的世界。
有人跟韓潮開玩笑:“康德拉季耶夫可比你市委書記有遠見,在根本不存在核戰爭概念的時代,就投資建造人防工事,把大筆錢埋在地底下,看起來,他也許是先知呢!”
韓潮笑笑。他記得房子還未完全竣工,等不及做新郎的伯爵就搬進來居住。以後,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地下室的打台球的大房間裏。
誰也猜不透伯爵和他那年輕的妻子,特別潛心於蟄居生活,究竟為了什麼?也許他們感到絕望?也許他們對現實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所以拚命往洞穴裏躲去。
對失去了許多許多的伯爵來說,也許隻有在台球桌旁,在巨大燈罩下絲毫不外溢的燈光裏,才能使自己的心得到安寧吧!他不光是從遊戲裏獲得快樂,而是要撫慰那不安的心。
韓潮至今也打不來他認為是貴族們的遊戲——台球,盡管地下室裏,伯爵的球台一直還保存著,可他從來不曾摸過。因為,他忘不了那種遊戲給沒落貴族帶來的快慰,和快慰之後那空虛的惆悵。伯爵常常獨自一人,在台球桌旁——站個把鍾頭,也不覺得累。顯然,兩球相擊的清脆響聲,是他的最高享受。看他臉上流露出來的幸福感,除了眼前的滿足以外,更多的是以往歲月的回憶。
那時的伯爵,生命史上的黃金季節也已過去,進入了晚秋時光。大概人們到了黃葉飄零、秋風蕭瑟之際,就特別懷念春色明媚,姹紫嫣紅的日子。尤其當貝希科夫拐走錢財跑到澳大利亞以後,回憶,就成了他潦倒生活的主要寄托。有時會為打一個球的擊棒角度,站在桌邊思量良久。其實,他想得太遠,想得出了圈,眼睛離開了綠呢台球桌,凝望著燈影外幽暗的一切。
好久好久,他才在卡德林娜的鋼琴聲裏醒悟過來,知道自己是在花園街五號的地下室裏打台球,而他的太太,也在地下室的另一間屋子裏彈琴。於是舉起擊球棒,用粉塊擦了擦棒頭,隻輕輕一擊,球應聲入網。
接著,在籌謀下一棒的打法時,又陷入了沉思之中。韓潮怎麼能忘掉那張變幻不定的臉?因為在黝黑的屋子裏,隻有那燈罩下的光柱,看上去像一塊發亮的霧。所以,在霧中時而淒苦悲涼、時而輕鬆慰藉、時而茫然若失、時而百感交集的麵孔,特別惹人注目。韓潮當時還未成年,膽子小,見識少,即使那張臉有時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在他看來,也是夠恐怖的。
如果說卡德林娜陶醉在地下室的鋼琴樂聲裏,是蝸牛縮回到自己的殼裏;那麼,康德拉季耶夫開始在記憶裏生活,把懷念過去作為自己的精神支柱,恐怕就是快要終結的蠶,用記憶之絲把自己重縛起來,與活生生的現實世界隔離。
裹在厚厚的繭裏,當然是悲哀的;但與世隔絕的繭中人,卻覺得自己充實滿足,自我感覺良好,那就更悲哀了。
當他和吳緯下樓,朝地下室餐廳走去的時候,那個年輕時代的韓潮在心底裏提醒他:“也許有一天,你也會躲進洞穴裏去的。”
“你放心,我不會做繭中人,決不會——”
在他身邊的吳緯問:“你說什麼蠶繭?我不明白!”
“怎麼搞的?今天——”他也弄不懂今天為什麼一而再地恍惚走神?看他老伴擔心的神色,便改口搪塞她說:“我也不知怎麼想起小時候吃過的炒蠶繭來了!”
“從哪兒給你搞去?”
“那還不容易——”從琴房裏走出來的呂莎,用一種譏誚的口吻說:“找你的理想接班人丁曉去啊,爸爸,龍肝鳳膽他都有本事給你弄來!”
“你呀,你呀!”
韓潮搖了搖頭,打量著態度越來越明朗、一點也不掩飾地站在劉釗一邊的呂莎。唉!女人的心,真是一顆莫測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