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3)

臨江最美的季節是夏天。

而臨江夏季最美的地方,莫過於江沿的林陰路。

倘若要在林蔭路上尋找最美的人,自然要數那些正在熱戀中的男女了。這種美,未必美在外表,而是從內心深處漾出來的幸福、美滿和愛的光彩。此刻,並肩走過來的劉釗和呂莎,雖然很像一對在散步的恩愛夫妻或熱戀情侶,但細細一看,就覺得他倆所缺少的,正是這種美的光彩。劉釗那運動員式的體魄,呂莎那風流灑脫的身姿,並不亞於林蔭路上任何一對男女。可是,被扭曲和被壓抑的愛,使得他倆多少有點尷尬和難堪。

劉釗實在後悔不該放走轎車。現在,和全臨江市差不多都認識的呂莎在林蔭道上漫步,實際上是在展覽自己。人們自然要問:“那個在呂莎身邊的家夥是誰?”

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有名的漂亮女人,總是人們矚目的中心。所以,他把他和呂莎之間的距離,保持在一個稍稍超過友誼、禮貌以上,而又不到親昵密貼的程度,按國際慣用的公製,他倆距離大約二十厘米左右。

了解情況的人當然知道,他同她盡管日常接觸頻繁,甚至不拘形跡,但在大庭廣眾之間,他總是不過多表現出他們之間的聯係,連電話都很少打。然而,像今天上午在沿江新村,居然當著那麼多的人,單獨把呂莎叫到另一個房間裏,要她製止老頭子的嘮叨,那真是夠稀罕的。現在,竟敢保持著二十厘米的間距,在被白俄稱做涅瓦大街的江沿林蔭路上漫步,也實屬破天荒的舉動。呂莎記得,自己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劉釗還在給她爸爸做秘書的時候,她常常坐在他的膝頭,勾住他的脖子,聽他講故事,或者對他講學校裏老師、同學的許多可樂的事情。後來,她長大了,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同他依舊是那樣親昵。在省城讀政治經濟學的時候,每逢節假日,她總是劉釗新婚家庭的座上客,照樣無拘無束地和他親近。以致他的妻子、歌唱家羅縵簡直忍不住妒火中燒,可又不敢發作,隻好做出她演過的歌劇《歐根·奧涅金》裏塔姬雅娜式的傷感表情。那時,舞會之風熾盛,劉釗負責省的外事工作,這種應酬自然格外多。任性的呂莎在舞會上敢把臉貼在他耳邊,悄悄地:“我偏要氣氣你的夫人!”呂莎是個跳舞迷,尤其喜歡纏著劉釗跳。

“何苦來?莎莎!”他知道他妻子最討厭她參加舞會。

“真庸俗,你看她跟許伯伯那肉麻勁——”在音樂聲中,呂莎惡作劇地對劉釗下命令,“你把我摟得緊一點,做出一副陶醉的樣子,咱們轉到她跟前去……”

現在,那張嫉妒的臉從她和劉釗的感情聯係中消失了,但是命運從來不盡如人意地安排。這一張臉漸漸淡卻下去,另一張帶著屯裏人的自卑、紅衛兵的暴虐、以及教徒式的呆板愚昧而混雜成的、既讓人感到憎惡、又讓人可憐的麵孔,出現在他們中間。這二十厘米的間距,也許終身不會縮短了吧?

江水靜靜地拍擊著堤岸,晚風習習地吹拂著遊人。滿天彩霞的傍晚,知了還在一個勁地聒噪,毫無疑問,明天又是一個響晴的天氣。人們越是預感到還要持續高溫,就越向往江岸的清涼和林陰路裏的靜謐。好像整個城市的人都湧向這兒來了。一些不害羞的女孩子,大概剛從江水裏爬上岸,披散的頭發濕得直滴水,還故意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從他倆跟前走過。一個個好奇地打量著陌生的劉釗,弄不清他和呂莎是個什麼關係:朋友?同事?丈夫?還是情人?雖說臨江人大都認識這個漂亮的敢說敢道的記者呂莎,但對她諱莫如深的個人生活,並不十分了然。所以,當那些年輕的姑娘,扭動著腰肢和裸露得未免太多的臀部走過去的時候,幾乎都向他倆投來了帶著疑問的一笑。呂莎也有些後悔這種示眾性的散步,倒想急急地走完這漫長的林陰路。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像那些輕佻的姑娘,把見不得人的地方袒露了出來一樣,開始惱怒自己意氣用事,難道滿城風雨反倒有什麼助益麼?

洽談基本順利,奧立維念念不忘那個仙女、小鹿、和棒槌的傳說,他愈益相信,確實是溫泉鎮那股聖水的威力,才使他祖父在半百的年紀上,又一次扮演新郎的角色。劉釗繪聲繪色的描繪,呂莎傳情傳意的翻譯,確實把他打動了。假如不是商人的靈魂在提醒他,這位澳大利亞籍的白俄後裔,肯定馬上拍板成交。可是,到了最後關頭,他退卻了。劉釗笑笑:“第一輪談判,雙方表明了良好的合作意願,也算取得積極的成果。”

奧立維在握別時,還問劉釗:“果真我的祖父,晚年還能跳哥薩克的矮子舞?天哪,簡直不能想象!”

“不奇怪,連死都那樣不容易,因為他實在太強壯了,天天喝溫泉鎮聖水的緣故。”

“真的?”

劉釗當然不能告訴他,他的祖父是被自己的老爹用雙手掐死的。後來,在呂莎的父親謀劃下,他和韓潮一起,又把自己的老爹,結果在花園街五號頂樓的聖壇上。曆史再巧不過地把當事人的後代湊在了一起,甚至連請柬都不用發。

奧立維的轎車開走,接他和呂莎的轎車開來。因為正值下班時間,司機還要去接送市府或者市委某些領導幹部回家,就問劉釗,能不能拐個彎把他們一路捎走?劉釗笑了,其實從機關到宿舍,那幾步路,不超過十分鍾就能走到,卻一定要車接車送,鑽進鑽出,竟然不嫌麻煩。站在一邊的呂莎先開了口:“那你就去接他們吧!我們走著回去!”

“好遠的路!”

“沒關係,蹓躂蹓躂更涼快!”呂莎看了一眼劉釗。

“算啦!莎莎,還是坐車回去吧!你不是給刊物寫了篇報告文學,大樣送來等著看嗎?”

“你開車走吧!”她命令司機,然後向參加談判的外貿局、國際旅行社的同誌點頭告別,離開了交際處。劉釗無奈,也隻好跟著這位任性的姑奶奶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