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到此結束,祝同誌們晚安!”
絳紫色的絲絨大幕落了下來,觀眾紛紛起立離座,然而,熱烈的掌聲卻持續不斷地響著。那些要退場的觀眾,也愕然不解地遲疑站住,似乎覺得這場很一般的三流歌舞演出,不至於產生如此強烈的反響。臨江市民也許受外來文化的影響,眼界頗高,甚至中央一些文藝團體到臨江演出,也照樣挑剔得厲害。但掌聲到底把大幕鼓開了,全體演員向觀眾謝幕。大概演員也沒想到會受到這樣熱情的歡迎,一個個麵露惶惑的神色,鞠了一躬,往後退一步,在掌聲中再鞠一躬。舞台監督準也是事先未曾料及觀眾這如癡如狂的反應,沒有好好安排一下謝幕的格式,以致隊伍參差不齊,演員左顧右盼,倒好像商店來了不要本的豆腐,大家搶著購買似的擠來擠去。這種和演出幾乎是同樣水平的謝幕姿勢,實在不成樣子,舞台監督連忙下令閉幕,但掌聲仍然不斷。
呂莎來氣了:“真是無聊透頂!”
因為熱烈的掌聲,倘非真心的讚賞,便是庸俗的捧場。她認為有些領域,譬如舞台,譬如運動場,注定是屬於年輕人的天地。在那裏,青春、力量和美,迸發出奪目的光彩。可今晚的演出,實在令人掃興,明明應該退出舞台的演員,卻還留戀腳燈前麵的獻藝生涯。其實,早已人老珠黃,嗓音幹澀,何必拿著麥克風去獨唱呢?黃金時代過去,還在台上掙紮,對演員本人,是痛苦,對台下觀眾,則是一種折磨。是不是人都有一種主角欲望?有一種在舞台上演戲的癮頭?可是也不想想,即使抹上再厚的戲劇油彩也蓋不住的皺紋,能給觀眾留下什麼美的感受呢?如果無自知之明,一定認為掌聲是給自己精湛的演技而鼓,那可大謬而特謬了。其實,中國人是個很會演戲的民族,不僅台上的人演戲給台下人看,有時候,台下的人還演戲給台上的人看呢!這種執意不肯停歇的掌聲,肯定是要鼓出一個什麼結果來的。
果然,大幕再次被拉開了,聚光燈打得更亮了,於是,穿著黑絲絨曳地長裙的羅縵出場謝幕了。盡管她行禮是那樣優美,對抬上花籃去的少女,笑得那樣大方。但呂莎對那裸露得太多的肩膀,墊襯得太高的假乳房,不知為什麼特別地反感。“肉麻!”因為她看到周圍所有把巴掌拍得山響的人,都是臨江的實力派,她老爹的班底,嚴格地講,也是許傑的人馬。她擴大範圍,把全場硬是不肯散去的觀眾掃了一遍,好像臨江市的頭頭腦腦都蒞臨了。
起初,她留下來看演出,確實出於一種女性的忌妒和報複心理,因為歌唱家是唯一把劉釗從她手裏撬走的對頭。那海報上的黑衣女人,使她生出了一種念頭:一定要讓羅縵嚐嚐後悔是什麼滋味。甚至還想編個瞎話:“劉釗直到今天也不能忘記你哦!他對你的處境總關切著咧!”逗一逗這個生活得不算幸福舒暢的羅縵。許傑對他的兒女來說,是好父親;對他圈子裏的幹部,是好上級;但對姿色大遜當年的羅縵,就未必是好丈夫了。
任性的呂莎完全幹得出來的,所以她同歐陽慧走進劇場。她被認識她的服務員,領到了給首長預留的第八排座席上。除了“文化大革命”那幾年,隻要她進臨江劇場,從童年記事開始,直至今天,都在第八排。而那個一建公司的女業務科長,則好像掉在狼群裏似的,你爭我搶地被人包圍起來。有的人看中她的美貌,有的人想和她親熱親熱,但更多的人還是想通過神通廣大、門路寬闊的歐陽,搞到緊缺物資。直到劇場燈光漸暗,演出馬上就要開始,她才來到座位上。還未坐穩,後排座位上就探過一個腦袋來,用做黑市的口氣說:“給我搞五十箱平板玻璃好嗎?歐陽!”
“對不起,閣下,我無能為力!”
“求求你,歐陽,要不,劉釗不讓我過關。”
“那你讓他找我好了!”歐陽用胳膊輕輕碰了一下呂莎,“假如他來求我,那就另當別論,不但有五十箱玻璃,說不定還搭上個美人呢!”
歐陽慧的大膽,也著實教呂莎欽佩。她也許是臨江唯一拍過裸體彩色照片,而且敢拿出來給知己們欣賞的女人。那亭亭玉立的體態,使呂莎想起美神的塑像。比之在舞台上出現的省歌舞團那些穿得半透明的女演員,要更有魅力些。
等到女高音歌唱家羅縵演唱她的塔姬雅娜時,不知是因為她的變化,還是那熟悉的歌聲,呂莎馬上覺得她實在是值得同情的。她大概快到國務院規定的女同誌退休年齡了吧?做了多年的高幹夫人以後,又回到舞台上來尋找生活中失去的樂趣,這難道不也是悲哀麼?於是,原想跟她開一個殘酷玩笑的念頭,也隨之打消了。
“我簡直不能想象,劉釗當年能愛上我這位粗俗的幹媽?”歐陽慧側過頭來,在呂莎耳邊悄悄細語。
“她年輕時要漂亮些!”
“哦,上帝,那張嘴可夠嚇人的。”
“也許你沒注意,歐陽,女歌唱家的嘴都比較大。不過,羅縵早年間倒不明顯。大概人一到年頭,本身潛藏的醜的因素就逐步暴露出來,不光外貌,也包括思想、性格、脾氣。”她想起她老爹最後的執拗、別扭和可怕的變態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