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3)

韓大寶醒了。

對一個精神病患者來說,醒來或者睡去,其實都沒有什麼區別。真實,夢幻,感覺,意識,像一鍋雜碎似的煮在一起,混混沌沌,蒙蒙矓矓。即使不是在發病期,他也攪不清哪是過去,哪是現在,哪是真理,哪是錯訛,哪是人咬狗,哪是狗咬人。何況此時此刻完全靠藥物的作用,使他能夠安靜地躺在台球桌子上呢!

阿姨朝他笑笑。

他也朝站在台球桌旁的阿姨笑笑。假如你不知道他是個精神病患者的話,也許不會留意那種古怪的、異樣的笑容。這種麵部肌肉僵硬的笑,最好不要細看,會看得你直發毛。他問:“代表呢?”

“北京來電報讓他回去!”阿姨按照事先統一口徑的說法回答。那個被稱做戚本禹聯絡員的醫院雜工,被吳緯打發回溫泉鎮去了。

“我得給中央文革打個電話。阿姨,現在鬥爭的情況越來越複雜了,臨江的情況,基本上是資產階級司令部一場反奪權的鬥爭,該死的韓潮卷土重來,氣勢洶洶。”

“那是你爸爸,大寶,不要瞎說。”

“我不承認他是我爸爸。從十六條,不,從《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社論起,我就跟他實行兩個決裂。在花園街五號,阿姨,現在隻有你是我的親人。”

阿姨知道他說的是瘋話。可她在這種人家當保姆時間長了,比較懂得分寸,親人身份哪能隨便僭越:“大寶,還有你媽媽,還有莎莎呢!”

他愣了一會兒:“不,他們都是一丘之貉。阿姨,親不親,階級分;親不親,司令部分。因為我了解你,你是三代貧農,你是受他們剝削的,所以我們是一條戰線上的。阿姨,他們不讓我打電話,對我實行專政。最好你能去一趟北京,找到那個聯絡員,讓聯絡員陪你去找中央文革戚本禹同誌,他寫過批判賣國主義的文章,能領你麵見旗手。你向旗手說,最忠誠的韓學青委托你向她彙報,臨江已經到了千百萬人頭落地的嚴重關頭,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全給他們否定了。大字報見不到了,樣板戲聽不到了,工人民兵幹活去了,文攻武衛消聲匿跡了,既沒有早請示,更談不到晚彙報了!完了,全完了!把我監禁在地下室裏,你也讓他們重新逼回來做保姆,侍候這些走資派!”

“話可不能這樣說,大寶,當初我就不情願走,非轟我出去。後來呢,又說我有兩隻手,不能在城裏吃閑飯,給趕下屯去。唉,要不是莎莎找我回來,我們一家就得在屯子裏待一輩子了。真得謝謝莎莎,如今我老伴、孩子、娶的農村兒媳婦,戶口都落下了,工作也找到了。我還沒求你爸你媽,莎莎一句話,丁副市長大筆一揮,就全齊了。”

韓大寶皺著眉頭盯著她:“你的階級意識模糊得厲害!”說完,掉過臉去不理她。

阿姨覺得他除了談起“文化大革命”,眼睛發直,有點瘋瘋傻傻,隻要不讓他挨近報紙、收音機、電話、麥克風,他跟正常人也沒什麼差別。至於他喜歡做報告,喜歡講演,阿姨倒不認為怎麼反常。那些大幹部,不也一講半天,車軲轆話來回翻麼?

她看出了他不高興,連忙問:“大寶,你怎麼啦?”

“根據你的路線覺悟,我看你沒有必要去北京了,算了吧!”

她笑了,對瘋子就得說瘋話:“那你自己坐上三叉戟去吧!旗手已經把飛機派來了,他還說學青是個好同誌呢!”這次大寶被醫院送回家來,正好吳緯從醫學刊物上看到所謂的心理治療,她不但讓阿姨,還要讓老伴,讓呂莎一塊配合她做這實驗呢!母親的心嘛,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韓潮不予理會,說她是瞎折騰。兒媳那兒,還沒來得及說,隻是對阿姨講了講她的想法。所以這會兒,阿姨才有意無意地跟他搭訕著。

他哼了一聲:“旗手當然會派專機接我去彙報的,我才和她通了電話!”

阿姨笑了,拿一個瘋瘋癲癲的人,有什麼法子呢?在花園街五號,阿姨的一切觀點,都是以呂莎的好惡為標準的。她知道呂莎婚事的始末,包括躲到溫泉鎮,包括被她老爹鎖在樓上房間裏,包括她捏著鼻子和韓大寶結婚,包括她結婚當天跑回娘家來住,阿姨是她最忠實可靠的知情人。所以對於躺在台球桌上的韓大寶,要不是因為吳緯有話,要用感情來軟化他,她才不願意搭理他呢!“你知道嗎?大寶,‘四人幫’已經垮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