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1 / 3)

韓潮坐車到市委大樓去。

一路上,他在琢磨這篇報告文學的事,報紙、刊物上讚頌的文章多的是,表揚的人物也不少,為什麼獨獨涉及到劉釗,就會鬧到省裏、中央都知曉的程度?豈不是有些蹊蹺嗎?

他想:在我們黨內,大概有兩種人:一種是搞事業的,一種是混日子的。因此,他們追求的目標很不相同:前者希望事業成功,後者希望飯碗常滿。而希望飯碗常滿的人,又不都是端多大碗、吃多少飯的安分守己之輩。其中有不少人胃口大,食欲強,貪婪之心不知伊於胡底,那麼,為了飯碗的牢靠和肥實,必定要除掉對他那飯碗構成威脅的因素。

現在,省委組織部一位常務副部長的光臨,馬上要準備進行的民意測驗,高峰的不算正式表態的態度,都在促使問題變得尖銳起來。

尤其是劉釗竟然不自量地要抓臨江大廈工程,極不禮貌地要把鼻子伸進人家籬笆裏去。

“老弟,這可不是打冰球啊!看不出麼?一個正在逐漸收縮的包圍圈,報告文學隻不過是導火線罷了!”

其實——他在車內閉著眼思索——劉釗這個家夥,無論對慣犯張武,對尋根的奧立維,對虧損的拖拉機廠,對拖遝的沿江新村工程,都是狠動了一番腦筋,摸準穴位,然後一針見血地幹下去的。然而,殊不知那些混日子的人,他們的基本哲學是:誰也別想出類拔萃,誰也不要跑得太快。正因為大家都不快,所以誰也不顯得慢。再說,曆史證明,慢,是最保險的了,因為跑得快一點的人,往往先從馬背上翻下來……想到這裏,韓潮在心裏深深歎息。毫無疑問,有些人心中的火光早暗淡了,所剩下的一點殘燼,也隻能為自己、為兒孫奔忙了。

他問自己:僅就這件事實來講,假如莎莎毫無杜撰編造,為什麼不能讚揚劉釗?假如臨江市的共產黨員,每人去感化一位群眾,每年(要求不算高吧?)去為人民做一件好事,那麼,我們黨的威信也會與日俱增吧!可是,這個不難達到的指標,似乎也很費力氣。那麼,把話說回來,對於那個將拖拉機廠拖到破產邊緣的江胖子,又動他一根汗毛了嗎?照樣也不能拿他怎樣,甚至這位失敗了還有理的英雄,覺得很委屈,你還要好好安撫他呢!

他就是莎莎筆下那個J廠長了——韓潮笑了,因為莎莎不無訕笑地寫道:“雖然拖拉機廠一天天瘦下去,J廠長倒一天天胖起來了。”其實,韓潮原先對江胖子並無太大惡感,隻是對他的老婆,一個亦中亦洋的二毛子女人印象不佳。一九四八年,這個翻身的農村青年參軍後,隨著許傑進臨江,是個樂樂嗬嗬的警衛戰士,成天替許傑背著繳獲的照相機,由此種下了對攝影的終身愛好。這個善良得有點窩囊、溫馴得近乎怯懦的胖子,早年也還說得過去,要不,風流絕頂的歐陽,也不會嫁給他。粉碎“四人幫”以後,他發福了,吭吭哧哧地好不容易熬上了拖拉機廠的廠長,可他實在無能,主持工作三年,最後連職工工資都開不出去。韓潮住進花園街五號,成為臨江的第一把手,要不是念他勤勤懇懇,要不是念他追隨革命多年,要不是念他和副省長許傑的關係,對了,還有丁曉總替他說好話,早就把他撤換了。

劉釗接手以後,三弄兩鼓搗,銀牌拿回來了,銷路打開了。在電視上大做廣告,一個花枝招展的漂亮姐開著他們的拖拉機,嘴裏還唱著什麼“小金牛,真是寶,俺們莊戶人家少不了,哎咳呀……”不但扭虧為盈,而且開始掙回外彙,小金牛真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朝國際市場上擠。

可是,胖子虧損了四百五十萬元人民幣,省裏領導人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一篇報告文學,說了劉釗幾句好話,就至於把狀子告到中央。哦!韓潮直搖頭,天曉得為什麼如今許多人竟敢這樣赤裸裸地表演?連塊遮羞布都用不著了。能撈一把的時候,腦袋削得比誰都尖;需要承擔責任的時候,肩膀縮得比誰都快;觸犯到自己利益的時候,能到天無二日、不共戴天的仇恨程度,甚至把革命資曆整天掛在嘴邊,當做討價還價的本錢。

“劉釗,劉釗,你不是專門研究過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嗎?”他在心裏對這個偏要幹出點什麼的家夥說,“怎麼就認識不到客觀世界的複雜性呢?一旦你改革的步伐邁得快了,構成對別人的威脅,弄得左鄰右舍不安的時候,必然會像步槍的後坐力一樣,弄不好,會撂你一個跟頭。所以,你猛打猛衝不行,還需要策略和某種程度的韜晦嘛!”

他知道,這番勸告對劉釗不會起什麼作用,隻能得到粗聲粗氣的回答:“老韓,你別提倡庸俗社會學了!決不能遷就落後,更不能保護落後。應該踢他們的屁股,狠狠地踢。用行政手段,用經濟製裁,用輿論攻勢去踢。當一名廠長,一個月完不成任務,扣獎金;兩個月完不成任務,扣工資;第三個月,對不起,請下台,去當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