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1 / 3)

現在,就像那些寫改革的小說一樣,突然出現了一個轉變的契機,例如領導的幹預,上級來了新精神,一場事故或者火災,家庭或者心愛的人,出了什麼岔子……於是,形勢急轉直下,風向似乎開始變得對改革者們有利了。

呂莎為她的報告文學的拚搏,總算有了眉目。

呂莎認為,她的架打到這兒——一位管文藝的處長家裏,也就差不多了。主人送她出來:“歡迎你來玩!”

“好吧!等我有工夫!”

“那我不送你了,莎莎,我馬上給總編打電話!”

“隨你便,反正文章要見報的話,批評得對,我接受,批評得不對,我保留反批評的權利。”

“你呀!你呀!”主人哈哈大笑起來。

呂莎騎上她的摩托,連聲回頭見都不說,走了。她穿過那些低飛的、幾乎撞臉的蜻蜓,心想:我在市委研究室工作的時候,他也隻不過是一個普通幹部,一當上處長,馬上連笑聲都變了。看他笑得那麼毫無顧忌,那麼有恃無恐,呂莎發誓,他原來根本不會這樣笑的。

“哼!”她加快速度,在這片清靜的幹部住宅區飛駛而過。不知為什麼,她想起她們報社那位唯唯諾諾的主編,其實他早就是處級幹部了,可是,卻搬不進這片幹部住宅區。也許等到臨江大廈附近的高幹樓修成,這裏有人搬走,才會給主編分一套吧?可文藝處長,就能在幹部住宅區裏弄到房子。可見官與官,在位和不在位,是不同的;即使都在位,至少在臨江,也分三六九等。她知道她爸不愛聽她的這些分析,隻要一張嘴,老頭子就皺眉頭,其實他未必不了解。反正不管怎麼說,文藝處長要是不貼上丁曉,房子無論如何是不會到手的。

她為她的主編不平,盡管她並不喜歡他。

至於主編把那批評她報告文學的文章壓著,一直沒有見報,呂莎倒並不怎麼感謝他。她才不怕鬧大發了呢。鬧得越厲害越好。她很讚成醬油廠老矯的理論:長了膿包瘡,那就幹脆捅破,好得倒利索。她一點也不怕,違反四項基本原則嗎?沒有。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嗎?不是。報告文學必須絕對真實,是抓到什麼把柄了麼?空空如也——用“文化大革命”中的用語說,連一根救命稻草都撈不到。至於批評文章裏說的“人身攻擊”、“有礙安定團結”的話,可以去找J廠長,也就是江胖子,看他怎麼回答吧。

主編當然不是傻瓜。他並不是因為呂莎而不發,也不是因為《耕耘》月刊而不發;因為涉及到管刊物的吳緯,他就不得不慎重。於是,他去訪問了江胖子。他把那本已經賣到三塊五的刊物,遞給正在家庭暗室裏洗印彩色照片的啤酒廠廠長:“你看過其中那篇報告文學麼?”

他點點頭:“我就是莎莎批評的那個鉤子廠長!”他把J讀成鉤子,說明他對於撲克牌的喜愛並不亞於業餘攝影。

“你是不是覺得在真實性方麵,在語言的尖刻性上,有些什麼不太合適的地方?”

“得得,你別來煽動了,我不想再丟醜!”

“問題是我得核實,同誌!”

“我隻跟你說一句,我們啤酒廠也得改革。第一,先把小賣部革掉。第二,獎勤罰懶,也包括我自己。第三——”江胖子拿出幾十張他照的臨江風光的彩色照片,“主編大人,你就不能給咱們登一張?我搞這玩藝兒三十年,錢花老鼻子了。”

主編在臨江工作半輩子,盡忙著編報和小心翼翼避免犯錯誤,還頭一回發現臨江如此之美。他挑了一張江上日出,背景是正在修建中的臨江大廈的照片,拿回報社,第二天便見了報。江胖子拿到的稿費還不足五塊錢,卻花了五十元,按歐陽開的單子,請呂莎、劉釗等人到春元樓小吃了一頓,慶賀他三十年來處女作的發表。他也邀請了主編,不過,那是個謹慎小心的同誌,為了避嫌,謝絕了。

主編拿著批評文章的小樣,到醫院急診處的觀察室,找到市委書記,請他對文章的刊載與否,發表一點看法的時候,沒想到他反過來問:“你的意見呢?”

主編把話含在嘴裏好幾秒鍾。他當然知道話一出口,駟馬難追,而且房子會更渺茫。但轉而一想,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黨的宣傳工作幹部,連這點真理都不敢維護,不能仗義執言,也未免太窩囊了。他頭一回非常明確地說:“我決定不發!”

韓潮戴上老花眼鏡,看了一遍以後,笑了,“一邊說三不主義,一邊拿著棍子敲人!”

呂莎不知道其中的周折,一開始先找到江胖子算賬,然後找到市文聯,找到報社,一路打來,最後終止在這位管文藝的處長家裏。

假如呂莎是文聯的一名普通作家,處長決不會給她拿出剛上市的五月鮮——被大寶認為是芒果的桃。也不會客氣得過分地對她講:“如今有些同誌多麼的敏感,非愛在文章裏對號入座,你文章裏假如提到一位局長,那麼所有局長都會朝你瞪眼。批評不容易,表揚也難哪!譬如張武,我並不反對你寫他,可有那麼多好人,幹嗎你先把他突出出來呢?”

“他不是好人?”

“我的意思說,至少他原來不是。還有,你寫劉釗怎樣幫助張武進步,做思想工作——”

“因為劉釗原來也不是好人,所以就成了問題?”

“我並沒有這樣看,但你要群眾改變觀點,那就需要時間。”

呂莎是打架來的,並不怕把事態擴大,她截住處長的話:“你的真實思想是什麼,反正我也能從你的批評文章中看出來!”

“你誤會了,文章不是我寫的!”

“可你親自交給主編,要他在報上發表的。”

“百家爭鳴嘛!應該提倡自由討論!”

“我提醒你一句,文章已經超越了討論的範圍,而是就劉釗的工作,在議論黨中央製定的改革政策,什麼急躁冒進啦,什麼重蹈覆轍啦,什麼應當汲取以往狂熱的教訓啦……處長同誌,作為黨的政治機關的一名領導幹部,和中央精神不保持一致,你不覺得自己太冒失,太鹵莽嗎?”

他笑了,這種純粹是官場的笑,空洞而無任何實質內容的笑,能夠起虛幌一招,掩飾內心活動,延宕時間,謀慮對策的作用。“莎莎,你把問題看得太嚴重了,不至於吧?”他在心中琢磨,她的話(其實也真是呂莎的話)怕是有背景和有來頭的,他不得不慎重,因為像他這類幹部,習慣於看人而不看事,認準她是反映著韓潮的觀點。在他對未來的估計中,臨江這次領導人的更迭,雖然,丁曉是必然要住進花園街五號的當然人選,可韓潮尚未下台之前,還是不宜惹他老人家為是。所以換了一種更為親切的語氣對呂莎說:“嗐,一篇小文章,你還真當回事,既然如此,那就撤下版麵,莎莎,你可別往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