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莎莎!”
肯定,她到水上運動俱樂部去了。
劉釗剛爬上岸,就看見一個小女孩,一邊喊著“叔叔,叔叔”,一邊邁著纖細的腿,小辮來回飛舞,朝他跑過來。他知道這個小姑娘,是丁曉的小女兒。準又該纏著他,要他教她遊泳了。
人世間有許多異常的事,他和丁曉的別扭,倒並不影響這孩子和他的感情。一有解不開的難題,她就咚咚地跑來敲門。
“叔叔,叔叔!”她跑過來,手舞足蹈,那張臉,像綻開的花朵一樣鮮美。
他看呆了。也是同樣的藍天,同樣的大朵白雲,同樣的江水,同樣的汙泥和沙灘,跑過來的卻是童年時代的呂莎。是的,畫麵沒有變,可人物不同了。記憶就是這樣,現實場景像一把鑰匙,插進鎖孔,立刻,庫門打開了,許多甜的、苦的、愉快的、辛酸的往事,便湧現在眼前了。那時,五十年代,他也正是一個青年,一個容光煥發、充滿朝氣的青年呢!
“莎莎!”他張開雙臂,迎著這位他心目中的公主。
小姑娘毫無顧忌地衝過來,抱住他:“叔叔,叔叔,莎莎姑姑遊走了!”
哦!他知道弄差了,隔著三十多年呢!
解放初期,命運把他這個殺死反革命老子的“逆子”,又送回到臨江,送回到幽靜的庭院,送回到他住過的房間。不過,從前,他是這幢房子的主人,現在,他算是客人。
但是,小小的呂莎,並不把他當做客人。“叔叔!叔叔!”銀鈴似的聲音,總在草坪上響著。那時,她確實是個孩子,天真無邪,一點隔閡也沒有地依戀著劉釗。
慢慢地,成了個漂亮的少女,她還是那樣和劉釗形影不分,一天也不知多少回去敲劉釗的房門。
有一回,她跑到他屋裏,告訴他:“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他停下筆,問她。
“從今天起,我不叫你叔叔了!”
“叫什麼呢?莎莎!”
“哥!”那眼神裏已經萌發了一些異樣的色彩了。
誰讓整整一幢院子裏,隻有她和他呢!他記得,就在這江沿,就在她緊緊地依偎著他,一步步往江水裏走去的時候,突然,她低聲問:“以後,我叫你朋友,行嗎?”
“那怎麼不行呢?莎莎,你願意叫什麼,都可以!”
“你願意永遠做莎莎的朋友嗎?”
“那是當然囉!”
“而且非常忠實的朋友!”
“還用說嗎?永遠永遠——”
“那麼你發誓!”
那一對多麼明亮的眸子,有著多少真摯純潔的愛,她向他敞開了少女的心扉,等待著他的答複。然而他,唉……劉釗在三十年後的今天,已經完全記不清自己那時候在忙些什麼?在想些什麼?怎麼能把女孩子這樣深情誠衷的表白,一點也不在意地忽略過去呢?
可是一雙緊盯著的狼的眼睛,他們可絲毫不曾提防。
善良的人啊!生活裏本來存在著狼的。要不然,他會從命運的台階上,一步一步滾跌下來,成為階下之囚麼?劉釗,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等待宣判的人犯,這種猝不及防的打擊,無論他怎樣沉著冷靜,眼前那片似乎是雲翳的黑影,總也推拭不掉。就在這彷徨猶豫的時候,他收到了似乎輾轉經過好幾個人的手,塞給他的一封短信,上麵隻有一行字:“我相信我忠實的朋友,永遠永遠!”下麵是兩個英語字母——SS。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完完全全明白莎莎的心,可是,已經太晚了,一切一切都變得不可能了。
他至今也不清楚怎麼轉送到溫泉鎮去養傷的?這個社會還是有許許多多好人,在為你盡力以後,並不向你表白,而是沉默,甚至沉默一生。所以,連公安局長韓潮都納悶,吳緯更難以掩飾地表示驚訝,誰把這個嫌疑犯弄到溫泉鎮去的?甚至那個古普賽女人,也說不上當時的細節了。那麼,也許真正應該感激的,恐怕倒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這裏麵有醫生,有水手,有司機,有機關幹部,有部隊的同誌,還有許多許多,甚至可以開出一大長串名單,正是他們,在盡綿薄之力保護這個講了幾句真話的闖禍家夥。氣得丁曉牙癢癢地直罵他媽的。
他終於在溫泉鎮治療他的不算太嚴重的燒傷,無論如何沒想到,過不多久,呂莎會從省城回到臨江,瞞著學校,瞞著她爹她媽,來到溫泉鎮。
劉釗知道,絕不會有人來看望他的。因為他不但是一個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還是一個嫌疑犯。人們的同情和支持,都隻能暗暗地表示。可偏偏他病床旁邊,卻有一扇衝著公路的窗戶,隻要抬起頭,就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奶牛,載著羊草的大車,扛著刈刀的社員,采擷秋蘑的小姑娘和那偶爾的一輛客車,裝滿了來洗溫泉的臨江人。雖然從車窗裏飄逸出來的笑聲,離他很遠很遠,但不知為什麼,他又覺得會有人來看他。所以,他也不在乎脖梗子酸,總是昂起頭來,向窗外那似乎能帶來什麼希望的公路、那已經收獲完了的田野眺望。他好像依稀聽到:
“我相信我忠實的朋友,永遠永遠!”
就在他無數次眺望,無數次撲空以後,他決定把那扇窗戶當做牆壁,下狠心不再抬起腦袋的時候,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了,天!SS,是呂莎站在門口。
“莎莎!”他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
“親愛的——”她撲上來把他抱住,“我沒有來晚吧!”
他摟著她,親著她,撫摸著她。很快,他好像從夢境裏清醒過來,便輕輕鬆開,讓她坐下。
“你怎麼來啦?”
“我為什麼不能來?”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正因為知道,我才來。”
“謝謝你,莎莎。我想著你會來的,可我又不敢想。”
“我猜中了,你果然是這種心情。高興嗎?”
“你一進屋,我以為我在做夢,全糊塗啦!”
“不是夢,是絕對的真實。親愛的,你怎麼啦?”
劉釗這才聽明白:“你稱呼我什麼?莎莎!”
她附在他耳邊說:“難道,你不知道這麼多年,我心裏一直裝著你麼?親愛的,我來了,就不走了。我要把你接出這療養院,一切都有人替我安排好了。讓我們生活在一起,我是你的未婚妻,我要照料你……”
“莎莎,我求你,你走吧,晚啦!”
“不!”無論劉釗怎樣對她解釋:他是個結過婚、又離婚,完全不配享受她純真愛情的人,是個政治上有問題的人;是個嫌疑犯,是個年齡比她大好多的人……但她隻有一個回答:“不!”
於是,他和她就在一間極普通的小房子裏安頓下來。現在完全可以設想,當時的歐陽慧是怎樣盡力了。如今,那種白俄遺留下來的木頭房子已經不多見了,正如年輕人再也不管壁爐叫“畢列達”、水桶叫“維多羅”、麵包叫“列巴”一樣,混血兒到了三代,四代,白俄的習俗差不多快蕩滌殆盡了。那位可能是歐陽慧的親戚、天天送牛奶來的白俄老奶奶,大概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那短促的充滿了愛情的日子,給了他多少快樂和力量啊!至少,他被一個純潔的人愛著;而他,也千裏迢迢朝那個純潔的人走去,也許一輩子都到達不了目的地,但他決不停步。因為,愛情不是口香糖,更不是一塊抹布,可以輕易拋卻的,它永遠在心靈裏占著神聖的位置。
那屋裏隻有一鋪俄國式的炕,爐台寬闊,炕卻不大。丁曉偽造的那封檢舉信,曾經繪聲繪色地描寫,兩個人怎麼樣、怎麼樣。如果真是那樣,他和她也並不害怕,因為他倆確實真誠地相愛。然而,人終究不是一般動物,他除了本能的東西以外,還有著超越本能的那種純潔的感情,那種愛護自己、也愛護別人的善良願望,那種懂得報答知遇之恩的心懷,那種決不拖累他人的丈夫氣概……這些都曾經在劉釗的心頭、腦海,不知翻過來,掉過去,折騰過多少遍。“人”字是很容易寫的,隻有兩畫,一撇一捺,但要做一個真正的人,做一個高尚的人,不容易啊!
輕度燒傷,已經基本痊愈,睡在爐台上的劉釗,並不是檢舉信裏描繪的劉釗,那是懷有肮髒心理的人所想象出來的。他還不至於那樣卑鄙,他也決做不出信裏揭發的那些事情。至今,劉釗還懷念那短短的幾天幾夜,主要是他能夠戰勝自己。隻有能夠戰勝自己的人,才有力量去戰勝他人。他知道,從爐台到相距不遠的炕,這一步是很容易邁過的。多麼小的屋子啊!他聽到她勞碌一天,睡熟後輕輕的氣息;那淡雅的脂粉幽香,也時不時飄逸到爐台上來。也許由於她對他的信任,所以對他不加防範,何況她還確確實實要做他未來的妻子呢!
如果我還是個人的話……
他想:跨過這一步,不但褻瀆了聖潔的愛情,玷汙了純真的心靈,而且也是自己人格的完全墮落。多麼幽靜的夜晚啊,可以聽到不遠的沼澤地裏,大雁準備結集南飛的淒鳴聲。朦朧的月光從窗戶透進來,他看到了那皎潔秀麗的臉龐,看到那蓬鬆如雲的秀發,看到潔白的大方枕頭(白俄老奶奶特地給她準備的)上如玉的臂膀和纖纖素手。劉釗想起了溫泉鎮鹿和仙女的傳說。現在,他不就是那負傷的鹿麼?而她,正是使他康健、使他複元的那位女神吧?
多美啊!莎莎!他努力使自己的眼睛,從她那兒挪向窗外,瞅著閃爍的星空。嘹唳的雁鳴從遠處傳來,一聲一聲,劃破了寂靜的長夜。他輕輕地翻身起來,披著衣服,躡手躡腳走到屋外場院裏,那雁群正從頭頂飛過,排成一個巨大的“人”字。
人!
劉釗對自己說:“同誌,你是人!”
門輕輕一響,呂莎像輕盈的風,飄到他的身邊:“你在幹什麼?”
“莎莎,我在看天上的雁陣,你看,是個什麼字?”
“人!”她緊緊地挨靠著他。
白俄老奶奶半夜起來給奶牛喂料,不知為什麼,她給這對年輕的戀人畫十字。也許偷偷摸摸的愛情,總是不會長久,老奶奶才會產生一種不幸的預感吧?她管呂莎叫柳芭,在俄語裏,是愛情的意思了。她還鄭重地讓呂莎到她屋裏,去吻她收藏的聖像——一塊黑黝黝的木頭疙瘩。
然而有什麼用呢?不幸的結局終於來了。不僅出乎呂莎的意料,也是劉釗所估計不到的壞:要給刑事處分,輕則教養,重則坐牢。
“你到哪,我到哪!”她下了決心。
“不,莎莎,你幹嗎陪著我身敗名裂呢?你還沒有開始生活,你還年輕,快走吧,快離開這兒,他們馬上要來車了。莎莎,正因為我愛你,我才希望你幸福!”
“沒有你,我談不到什麼幸福!我和你正式結婚,跟你走,我決不後悔!”
“莎莎,你要這樣,我隻有死在你麵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