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1 / 3)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個擠著一個,馬伯樂吃過了晚飯偶爾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沒有目的,他不打算買什麼,也沒有別的事情,也不過去閑逛了一趟,因為一個人整天呆著,也太寂寞了。

雖然馬伯樂是抱著逃難的宗旨,也並不以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觀地在襲擊著他。若隻是為著逃難,馬伯樂再比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決心去忍耐,他不會說一句叫苦的話的。

現在馬伯樂所苦的隻有他的思想不能夠流傳,隻有他的主義沒有人相信。這實在是最大的痛苦,人類的愚昧何時能止?每每馬伯樂向人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沒有人接受的時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出一種悲憫的情懷。他的悲憫裏邊帶著怒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你們太太平平的過活吧!小日本就要打來了,我看你們到那時候可怎麼辦!你們將要手足無措,你們將要破馬張飛地亂逃,你們這些湖塗人……”

馬伯樂在南京路上一邊走著一邊罵著,他看什麼都不順眼,因為任何東西都還保持著常態,都還一點也沒有要變的現象。

馬伯樂氣憤極了,本來覺得先施公司的襯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錢一件的,雖然不好,若買一件將來逃難穿,也還要得;但是一生氣就沒有買,他想:

“買這個做什麼,逃起難來………還穿衣裳嗎!

馬伯樂的眼前飛了一陣金花,一半是氣的,一半是電燈晃的。正這之間,旁邊來了一個賣荸薺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簽穿著。馬伯樂覺得喉裏很幹,三個銅元一串,他想買一串拿在手吃著,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難,逃難的時候,省錢第一,於是他沒有買。賣荸薺的孩子仍在他的旁邊站著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並且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想,既然是不買,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他看他是一個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腳來往一邊踢著他。

這之間,走來一個外國人,馬伯樂的鞋後跟讓他踩了一下。他剛想開口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

回頭一看,是個外國人,雖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為那是外國人,於是連忙就說:

“Sorry,sorry!”

那外國人直著脖子走過去了,連理也沒有理他,馬伯樂一看那外國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沒有什麼辦法的,於是讓他去了。

馬伯樂並不是看得起外國人,而是他沒有辦法。

最後馬伯樂看到了一家賣航空獎券的店鋪。

那店鋪紅堂堂的,簡直像過年了。貼著紅紙的招牌,掛著紅紙的幌子。嗬呀,好熱鬧嗬!

馬伯樂這次罵中國時,罵得尤其憤怒。他的眼睛幾乎冒了火,他的手幾乎是發了抖,原因是不但全個的上海一點將要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們反而都在準備著發財,

“國家,民族都沒有了,我看你們發財吧!”馬伯樂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就從南京路上回來了,

一進門,照舊是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舊地呼吸著滿屋大蒜的氣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鍾一醒來,覺得實在有點不妙了,遭殃了,壞事了。

日本人怎麼還不打到到青島?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會出來的,太太不來,不是沒有人帶錢來嘛。馬伯樂從口袋裏隻能拿出十塊錢來了,再多一塊也沒有了,把所有的零錢和銅板湊到一起,也不到一塊。

馬伯樂憂愁起來。

“日本人打中國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這樣慢……”他很絕望地在地上走來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島,可就完了。現在還有十塊錢,到那時候可就完了。”

馬伯樂從家裏帶來的錢,省吃儉用,也都用光了。

原來他的計劃是蘆溝橋事變後的一個禮拜之內,日本人打到青島,三四個禮拜打到上海。前邊說過,馬伯樂是不能夠知道日本人來打中國,在什麼時候打,在什麼地方打。自蘆溝橋事變,他才微微有了點自信。也不能夠說是自信,不過他偷偷地猜度著罷了。

到了現在,差不多快一個月了,青島一點動靜也沒有,上海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相信他是猜錯了。日本人或者是要從蘆溝橋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國的中原打下來,而偏偏不打青島,也不打上海。這也是說不定的。

馬伯樂在地上走著走著,又踢倒子幾個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們又扶了起來。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能來上海的。太太不來上海,錢花完了可怎麼辦?馬伯樂離開青島時,在他看來,青島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預料著太太很快就來到上海的,太太一來,必是帶著錢的。他就有辦法了。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頭腦裏邊像有小箭刺著似的那麼疼痛。再回到家裏將淪到更屈辱的地位。

父親,太太、小雅格,都將對他什麼樣子,將要不可想象了。從此一生也就要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馬伯樂悲哀起來了。

從此馬伯樂哀傷的常常想起過去他所讀過的那些詩來,零零雜雜的在腦裏翻騰著。

人生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閑……

白雲深處老僧多……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蘋吹盡楚江秋,

道人不是悲秋客,也與晚風相對愁。

釣罷歸來不係船……

一念忽回腔子裏,依然瘦骨依匡床,……

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

春花秋月何時了……

桃花依舊笑春風……

浮生若大夢……

萬方多難此登臨……

醉裏乾坤大……

人生到處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馬伯樂悲哀過甚時,竟躺在床上,飯也懶得燒了,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他的襪子穿破了,他的頭發長長了,他的衣裳穿髒了。要買的不能買,要洗的不能洗。洗了就沒有穿的了,因為他隻從家中穿出一件襯衣。所以馬伯樂弄成個流落無家人的樣子,好像個失業者,好像個大病初愈者。

他的臉是蒼黃色的,他的頭發養得很長,他的西裝褲子煎蛋炒飯的時候弄了許多油點。他的襯衫不打領結,兩個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來了兩隻從來也沒有用過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來。那襯衫已經好久沒有洗過了,因為被汗水浸的,背後呈現著雲翳似的花紋。馬伯樂的襯衫,被汗水打濕之後,他脫下來搭在床上晾一會,還沒有晾幹,要出去時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馬伯樂的鞋子也起著雲翳,自從來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沒有上過鞋油。馬伯樂簡直像個落湯雞似的了。

馬伯樂的悲哀是有增無減的,他看見天陰了,就說:

“是個灰色的世界嗬!”

他看見太陽出來了,他就說:

“太陽出來,天就晴了。”

“天晴了,馬路一會就幹了。”

“馬路一幹,就像沒有下過雨的一樣。”

他照著這個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沒有什麼意思的,若是沒有錢。”

“逃難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來,是非來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島,太太是非逃到上海來不可。”

“太太一逃來,非帶錢來不可。”

“有了錢,一切不成問題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島,太太可就來不了。”

“太太來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開口唱了幾句大戲: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歎……

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

馬伯樂終歸有一天高興起來了。他的憂傷的情緒完全一掃而空。

那就是當他看見了北四川路絡繹不絕地跑著搬家的車子了。

北四川路荒涼極了,一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往北去,人就比較少。到了郵政總局,再往北去,電車都空了。街上站著不少的日本警察,店鋪多半關了門,滿街隨著風飛著些亂紙。搬家的車子,成串地向著蘇州河的方麵跑來。卡車,手推車,人力車……上麵載著鍋碗瓢盆,貓、狗……每個車子都是浮壓壓的,載得滿滿的,都上了尖了。這車子沒有向北跑的都一順水向南跑。

馬伯樂一看:

“好了,逃難了。”

他走上去問,果然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向他說:

“不得了,日本人要打閘北……都逃空了,都逃空了。”那女人往北指著,跑過去了。

馬伯樂一聽,確是真的了。他心裏一高興,他想:

“這還不好好看看嗎?這樣的機會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沒有了。”

所以馬伯樂沿著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難到底是怎麼個逃法,於是他很勇敢地和許多逃難的車子相對著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會,他看見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著黑色的鬥篷從北向南來了。在他看來,好像是向著他而來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輛公共汽車從他身邊過,他跳上去就回來了。

這一天馬伯樂興奮極了。是凡他所宣傳過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開口就問人家:

“北四川路逃難了,你們不知道嗎?”

有三兩家知道一點,其餘的都不知道。馬伯樂上趕著把實情向他們背述一遍,據他所見的,他還要偷偷地多少加多一點,他故意說得比他所看見的還要嚴重,他一連串地往下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