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1 / 3)

第七章

等約瑟鬧夠了,從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衛玩了好些時候了,馬伯樂仍是用眼睛瞪著約瑟,不但瞪約瑟,就連大衛一起瞪。

不過終歸大衛和約瑟還是小孩子,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還是歡天喜地地玩。馬伯樂往床上看一看,太太也睡著了。孩子們一個個地在爬著椅子,登著桌子,你翻我打地歡天喜地地鬧著。馬伯樂瞪了他們一會,覺得把氣已經出了,就不再瞪他們了。

他點起一隻紙煙來,他坐在一隻已經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那木頭椅子是中國舊式的所謂太師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結實,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國古時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質地過於密的木料做著一切家具。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幾,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馬伯樂所住的旅館是一個純粹為中國人所預備的。在這旅館裏住著的人物,是小商人,是從外埠來到上海,而後住了幾天就到別的地方去的。而多半是因為初到上海來,一切都很生疏,就馬馬虎虎地在這旅館裏邊住上三兩天。三兩天過後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價便宜。至於茶房招待得好壞,也就沒有人追究。

這旅館裏的茶房是穿著拖鞋的,不穿襪子,全個的腳都是泥泥汙汙的。走起路來把肚子向前凸著,兩隻腳尖向外。住在這旅館裏的客人,若喊一聲“茶房”,必得等到五分鍾之後,或八分鍾之後,那似乎沒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夠來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聲茶房,而要連串喊好幾聲。但是那都完全沒有用,也同樣得等到五分鍾之後或八分鍾之後茶房才能夠來到。而來到住客房間門外的是個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豬肉鋪裏邊的老板。客人說:“買一包香煙,刀牌的。”

客人把錢交給了這個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錢接過來了。

接過錢來之後,他遲鈍地似乎是還在做夢似的轉不過身來,仍在那兒迷迷糊糊地站了一會,而後用手揉著眼睛,打著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著下樓去了。

這一下了樓去,必得半點鍾過後,才能夠回來。

也許因為這茶房是個大胖子,走路特別慢,是要特別加以原諒的。其實不見得,比方住客招呼打臉水,五分鍾之後來了一個瘦茶房端著臉盆去打水了。照理這瘦茶房應該特別靈便,瘦得好像個大螞蚱似的,腿特別長,好像他一步能夠跳在樓下,再一步能夠從樓下跳到樓上。其實不然,他也不怎樣賣力氣。

他拿著空臉盆下去,走在過道上,看見樓欄杆上蹲著一個小黑貓,他看這小黑貓靜靜地蹲在那裏很好玩,他舉起臉盆就把那小黑貓扣住了。小貓在臉盆裏喵喵地叫著,他在臉盆外用指甲敲著盆底。他一敲,那小貓一害怕,就更叫了起來。叫得真好聽,叫得真可憐,而且用腳爪呱呱地撓著臉盆發響。在瘦茶房聽來,仿佛那小貓連唱帶奏著樂器在給他開著音樂會似的。

因此把在旅館裏專門洗衣裳的娘姨也招引來了,把一個專門燒開水的小茶房也招引來了。他們三個人,又加上那個小貓,就說說笑笑地在玩了起來。

住客等著這盆臉水,可是也不拿來,就出門來,扶著樓欄往樓下一看,那茶房在樓下玩了起來了,他就喊了一聲:

“茶房,打臉水,快點!”

茶房這才拿著臉盆去裝滿了水。等茶房端著臉盆,上了樓梯,在樓梯口上他又站下了。原來那洗衣裳的,穿著滿身黑雲紗的娘姨在勾引他。他端著臉盆就跟著娘姨去了,又上一段樓梯,走上涼台去了。

在涼台上,這穿著很小的小背心的瘦茶房,和娘姨連撕帶鬧地鬧了半天工夫。原來涼台上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什麼人也沒有。

茶房端著的那盆臉水,現在是放在地上,差一點沒有被他們兩個踏翻了。那盆裏的水很危險地東蕩西蕩了半天才平靜下來。

“茶房!茶房!”

那等著臉水洗臉的住客,走出門來,向樓下喊著。這次他喊的時候,連那個瘦茶房也不見了。他的臉水不知道被端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個旅館就是這樣的,住客並不多,樓上樓下,一共四十多間房子,住客平均起來還不到二十個房間。其餘的房間就都空著。這旅館裏邊的臭蟲很多,旅客們雖然沒有怎樣有錢的,大富大貴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這旅館裏來的時候總都是身體完整的;可是當搬出這旅館去的時候就不然了,輕的少流一點血,重的則遍體鱗傷,因為他們都被臭蟲咬過了。

這家旅館在樓下一進門,迎麵擺著一張大鏡子,是一張四五尺高的大鏡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間一樣,東邊排著一排太師椅,西邊排著一排太師椅,而牆上則掛滿了對聯和字畫,用紅紙寫的,用白紙寫的,看起來非常風雅。隻是那些陳列在兩邊的太師椅子稍微舊了一點。也許不怎麼舊,隻是在感覺上有些不合潮流,陰森森的,毫無生氣地在陳列著。像走進古物陳列館去的樣子。

通過了這客堂間,走進後邊的小院裏才能夠上樓。是個小小的圈樓,四周的遊廊都倒垂著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雖然那廊牙好久沒有油漆過。但是越被風雨的摧殘而顯得蒼白,則越是顯得古樸。

院子裏邊有兩條樓梯,東邊一條,西邊一條。

樓梯口旁邊,一旁擺著一盆洋繡球。那洋繡球已經不能夠開花了,葉子黃了,幹死了。不過還沒有拿開,還擺在那裏就是了。

一上了樓,更是淒清萬狀,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掛滿了煤煙和塵土,幾年沒有擦過的樣子。要想從玻璃窗子外往裏邊看,是什麼也看不見的,旅館的老板因此也就用不著給窗子掛窗簾了。即使從前,剛一開旅館時所掛的窗簾,到了今天也一張一張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們手裏的揩布。就是沒有拿掉的,仍在掛著的,也隻是虛掛著,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簾子不扯起來,房間裏就已經暗無天日了。從外邊往裏邊看,就像上麵所說的那樣子。若從裏邊往外邊看,把太陽也看成古銅色的了,好像戴著太陽鏡去看太陽一樣。而且還有些窗子竟沒有了玻璃,用報紙糊著,用中國寫信的紅格信紙糊著。還有些竟沒有糊紙,大概那樣的房間永遠也不出租的,任憑著灰塵和沙土自由地從破洞飛了進去。

樓欄是動搖搖的。遊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處高,一處低的,還有些地方,那釘著板的釘子竟突出來了,偶一不加小心,就會把人的鞋底掛住,而無緣無故地使人跌倒了。

一打開房間——哪怕就是空著的房間,那裏邊也一定有一種特別的氣味,而是特別難聞的氣味。有的房間發散著酸味,有的是糊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還甜絲絲的,和水果腐了之後所散發出來的那氣味一樣。因為這旅館所有的房間,都是一麵有窗子的緣故。其餘的三麵都是牆壁了。空氣很不流通。

還有電燈泡子,無論大小房間一律是十五燭光的。燈泡子沒有燈傘,隻是有一條電線係著它掛在那裏,好像在棚頂上掛著個小黃梨子似的。

這個旅館冷清極了,有時竟住著三五家旅客。樓上樓下都是很靜的,所以特別覺得街上的車,和街上的鬧聲特別厲害。整個旅館時常是在哆嗦著,那是因為有一輛載重大卡車跑過去了。

而且下午,旅客們都出街的時候,這旅館的茶房就都一齊睡起午覺來了。那從鼻子發出來的鼾聲,非常響亮地從樓下傳到樓上,而後那鼾聲好像大甲蟲的成串的哨鳴在旅館的院心裏吵起來了。吵得非常熱鬧,胖茶房,瘦茶房,還有小茶房等等……他們彼此呼應著,那邊呼嚕,這邊嗚嚕,呼嚕,嗚嚕,好像一問一答似的。

以上是說的在“八一三”以前的情形。

等上海一開了炮,這旅館可就不是這情形了,熱鬧極了,各種各樣的人都搬來了,滿院子都是破床亂桌子的。樓上的遊廊上也燒起煤爐來,就在走廊上一家一家地燒起飯來。廊子上幾乎走不開了人,都擺滿了東西。鍋碗瓢盆,油瓶子、醬罐子……洗衣裳盆裏坐著馬桶,臉盆裏邊裝著破鞋,亂七八糟的,一塌糊塗了。孩子哭,大人鬧,哭天吵地,好像這旅館變成難民營了。呼叫茶房的聲音連耳不絕。吵的罵的,有的客人竟跑到老板的錢櫃上去鬧,說茶房太不周到。老板竟不聽這套,搖著大團扇子,笑盈盈地,對於這些逃難而來的他的同胞,一點也沒有幫忙的地方,反正他想:

“你住一天房子,你不就得交一天的房錢嗎?你若覺得不好,你別住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