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請問府上是什麼地方?”
我開口就這樣的問了他一聲。他的頭隻從經上舉起了一半,又光著兩眼,同驚駭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隨後又微笑起來了,輕輕地像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說:“出家人是沒有原籍的。”
到了這裏,卻是我驚駭起來了,驚駭得連底下的談話都不能繼續下去。因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傷疤隱藏過後的他那上半臉的麵容,和那雖則是很輕,但中氣卻很足的一個湖南口音,卻同霹靂似地告訴了我以這瓢兒和尚的前身,這不是我留學時代的那個情敵的秦國柱是誰呢?我呆住了,睜大了眼睛,屏住了氣息,對他盯視了好幾分鍾。他當然也曉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從容的含著微笑,從那張板椅上立了起來。一邊向我伸出了一隻手,一邊他就從容不迫的說:“老朋友,你現在認識我了吧?我當你走上山來的時候,老遠就瞥見你了,心裏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門外咳了一聲之後,才認清楚,的確是你,但又不好開口,因為不知道你對我的感情,經過了這十多年的時日,仍能夠複原不能?……”
聽了他這一段話,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個山僧似的神氣,又想起了剛才那樵夫所告訴我的瓢兒和尚的這一個稱號,我於一番驚駭之後,把注意力一鬆,神經弛放了一下,就隻覺得一股非常好笑的衝動,衝上心來。所以捏住了他的手,隻“秦國柱!秦……國……柱”的叫了幾聲,以後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淚,有好久好久說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話來。
我大笑了一陣,他立著微笑了一陣,兩人才撇開手,恢複了平時的狀態。心境平複以後,我的性急的故態又露出來了,就同流星似地接連著問了他許多問題:“薑桂英呢,你什麼時候上這兒來的?做和尚做得幾年了,聽說你在當旅長,為什麼又不幹了呢?”一類的話,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說了一大串。他隻是笑著從從容容的讓我坐下了,然後慢慢的說:“這些事情讓我慢慢的告訴你,你且坐下,我們先去燒點茶來喝。”
他緩慢地走上了西麵角上的一個爐子邊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間,我又不耐煩起來了,就從板椅上立起,追了過去。他蹲下身體,在專心致誌地生火爐,我立上了他背後,就又追問了他以前一刻他未曾回答我的諸問題。
“我們的那位同鄉的佳人薑桂英究竟怎麼樣了呢?”
第一問我就固執著又問起了這一個那時候為我們所爭奪的惹禍的蘋果。
薑桂英雖則是我的同鄉,但當時和她來往的卻盡是些外省的留學生,因此我們有幾個同學,有一次竟對她下了一個公開的警告,說她品行不端,若再這樣下去,我們要聯名向政府去告發,取消她的官費。這一個警告,當然是由我去挑撥出來的妒嫉的變形,而在這警告上署名的,當然也都是幾個同我一樣的想嚐嚐這塊禁臠的青春鰥漢。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這個警告發出後不多幾日,她竟和下一學期就要在士官學校畢業的我們的朋友秦國柱訂婚了。得到了這一個消息之後,我的失意懊喪,正和杜葛納夫在《一個零餘者的日記》裏所寫的那個主人公一樣,有好幾個禮拜沒有上學校裏去上課。後來回國之後,每在報上看見秦國柱的戰功,如九年的打安福係,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橋之戰等,我對著新聞記事,還在暗暗地痛恨。而這一個戀愛成功者的瓢兒和尚,卻隻是背朝著了我,帶著笑聲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說:“佳人麼,你那同鄉的佳人麼?已經……已經屬了沙吒利了。……哈哈……哈……這些老遠老遠的事情,你還問起它做什麼,難道你還想來對我報三世之仇麼?”
聽起他的口吻來,仿佛完全是在說和他絕不相幹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樣子。我問來問去的問了半天,關於薑桂英卻終於問不出一點眉目來,所以沒有辦法,就隻能推進到以後的幾個問題上去了,他一邊用蒲扇扇著爐子,一邊便慢慢的回答我說:“到了杭州來也有好幾年了……做和尚是自從十四年的那一場戰役以後做起的……當旅長真沒有做和尚這樣的自在……”
等他一壺水燒開,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幾句問話約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後,破茅篷裏,卻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從半開的門口,沒有窗門的窗口,以及泥牆板壁的破縫缺口裏,卻一例的射進了許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來,照得這一間破屋,晶瑩透澈,像在夢裏頭做夢一樣。
走回到了東牆壁下,泡上了兩碗很清很釅的茶後,他就從那扇小門裏走了進去,歇了一歇,他又從那間小室裏拿了一罐小塊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來了。拿了幾塊給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塊齧著對我說:“這是我自己用葛粉做的幹糧,你且嚐嚐看,比起奶油餅幹來何如?”
我放了一塊在嘴裏,嚼了幾嚼,鼻子裏滿聞到了一陣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將糕粉吞下去以後,嘴裏頭的那一股香味,還仍舊橫溢在那裏。
“這香味真好,是什麼東西合在裏頭的?會香得這樣的清而且久。”
我喝著茶問他。
“那是一種青藤,產在衡山腳下的。我們鄉下很多,每年夏天,我總托人去帶一批來曬幹藏在這裏,慢慢的用著,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點。”
兩人吃了一陣,又談了一陣,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進了那間小室,一隻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幹末,一隻手拿了幾張白紙出來。替我將書本鋼筆之類,先包好了一包,然後又把那包幹末擱在上麵,用繩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篷的門口,正立住了腳,朝南在看江幹的燈火,和月光底下的錢塘江水,以及西興的山影的時候,送我出來,在我背後立著的他,卻輕輕的告訴我說:“這地方的風景真好,我覺得西湖全景,決沒有一處及得上這裏,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們似乎有人在外麵募捐,要重新造起勝果寺來。或者明天,或者後天,我就要被他們驅逐下山,也都說不定。大約我們以後,總沒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機會了吧。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說著,他便高聲笑了起來,我也就笑著回答他說:“這總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話’,是不是?我雖則不是宋之問,而你倒真有點像駱賓王哩!……哈哈……哈哈。”
1932年12月唯命論者
在××市立第十七小學教書的李德君先生,今天又滿懷了不快,從家裏悶悶地走上了學校;原因是當他在吃泡飯的時候,湯水太熱,舌頭上燙起了一個泡。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的兩句老話,卻是他最佩服的定命哲學。
出胡同,轉了一個彎,正走到了河沿邊上的時候,河邊上樹上剛要飛走的一隻老鴉,又呱呱呱的向他叫了兩三聲。一邊走著,一邊張了怒目,正在凝視著這隻老鴉的去向,初出屋頂的太陽光線,又無端射進了他的眼睛。雙眼一感到眩惑,腳步亂了,拍搭一鉤,鋪路的亂石,又攀住了他那雙頭上早已開了大口的舊皮鞋腳。
“晦氣晦氣!真真是禍不單行!”
嘴裏呸呸地向地上唾了兩口唾沫,心裏這樣轉著,他想馬上跑回家去,尋出他那位也是小學教員出身,雖則是去年年底剛滿二十六歲,但已經生下了六個小孩,衰老得像六十二歲的老太太似的夫人來,大鬧一場,問她為什麼泡飯要燒得那麼的熱。可是時間來不及了,八點半就要上課的,頭次預備鍾已經在打起來了;的鍾聲,隻在晴空裏繚繞,又輕鬆又快活,好像似在嘲笑李德君先生的不幸。
急忙趕到了休息室裏,把頭上壓在那裏的那頂黃色舊黑呢帽一除,他的禿頂的頭上放出了一層蒸籠饅頭似的熱氣;三腳兩步搶上課堂,亮光光的饅頭上,熱氣已經結成了珠汗了。
“諸位小朋友,唉喝,唉喝,諸位小朋友……今天,……今天讀的,是一隻小鳥的故事……”
正講到這一個題目,坐在第二排末尾的那個最頑皮的小孩,卻舉起了手來。
“李先生!我要撒尿!”
李先生氣起來了,放下了書本,就張大了眼,大聲對這小孩喝著說:“剛上著課,就要撒尿?不準去!”
小孩也急起來了,又叫說:“李先生,我要撒出來了!”
李先生低頭想了一想,結果沒有法子,終究還隻好讓他出課堂去。
午前三個鍾頭的課上完之後,李先生的嘴顎骨感到了酸痛,亮晶晶的光頭上似乎也消失了一層亮光。手裏夾著了一大堆要改的日記簿,曲著背,低著頭,走回家來吃中飯的時候,他的第五位公子正因為撒出了大便在換衣服;夫人燒飯,自然也為此而挨遲了鍾點。
不得已,李德君先生隻好餓著肚皮,先去改學生的卷子。一卷,兩卷,三卷,四卷,改到後來,他也氣起來了,拿起了邊上的一張白紙,就順筆的寫了下去。
“我李德君,係出隴西,家傳柱下;少年進學,早稱才氣無雙,老去依人,豈竟前程有限?每周所入,養一妻數子尚堪虞,此日所遭,竟五角六張之更甚。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雖曰人事,詎非天命?視彼輕佻劣子,坐擁多金,樗櫟庸材,高馳駟馬,則名教模楷,自隻能嗚咽作五知先生傳矣。況複三成四折,一欠再延,枵腹從公,低眉渡世,若再稽遲十日之薪,勢將率我於枯魚之肆,嗚呼痛哉!亦唯命耳。”
寫完了這一篇唯命論後,讀了一遍,想想前兩月的薪水,還沒有發下,而明天四塊半錢的房租,卻不得不付了,心裏自然同麻繩初卷似地絞榨了起來,於是卷子也改不下去了。
“吃飯,還是吃飯吧!……”心裏想著就叫出了口來;“喂!飯有沒有燒好?……你,你,你近來,老是像沒頭蒼蠅似的,什麼都弄不好。譬如今天早晨的泡飯罷,就燒得太燙,而這中飯哩,又燒得這麼的遲。”
他對夫人的態度,每次總是這樣的;在心裏,他簡直要一把拖起來打她一頓,可是潛意識裏的“她也真可憐,嫁了我這一個年齡比她大一倍的老秀才,過的真不是人的生活。一家八口,窮得連雇一個使傭人的錢都沒有。還是忍耐些吧!”等想頭,終於使他壓住了氣,隻虎頭蛇尾地說幾句埋怨的話了事。但有時候,他說一句,她倒要回複他到兩句三句之多,結果還是他先住了嘴,這就是他的所謂和夫人的大鬧。在學校的同事之間,他的地位,也隻和在家庭裏的一樣。輕薄的少年同事,卑汙的當局人等,都不把他當做人看。他心裏雖則如火如荼地在氣在惱,但結果隻唉喝唉喝的空咳幾聲,就算出了氣。他在這小學裏勤續了二十年了,眼見得同事的及學生之中的狡猾者,一個一個都鑽入了社會,攫取了富貴,而他自己的一點點薄俸,反而一年一年的減少了下去。幸虧二十幾年前的那一張師範講習所的證書在幫他的忙,所以每次校長更換的時候,他還保留了那個三十八元六角的位置,否則恐怕早連燙舌尖的泡飯,都要向施粥廠去乞取了。
因為肚子的餓和下午怕趕不著去上課的心裏的急,使他想起了幾十年來的生涯大事。十六歲的那一年進學,總算是一件喜事,十餘年前的和現在這一位夫人的初次結婚,總算也是一件喜事。此外則想來想去,終於沒有一件稱心的事情。現在老了,臉上雖則還沒有養起須子,但眉毛中間的直紋和眼角鼻下的斜皺,分明證實了孔子說他的“四十五十而無聞焉”的一生。本來是不高不胖的身體,近來更曲了背瘦了肉,那一套七八年前做的粗呢中山裝,掛在身上,像是一麵不吃風的風帆。黃而且黑的那一張臉,自己在鏡子裏看起來,也像是一個老婆婆。左右的幾個盤牙掉了以後,顴骨愈顯得高,顴下的兩個深窩愈陷得黑了。少年的痕跡,若還有一點殘留在他的臉上的話,那隻可以舉出他的長眉下的一雙棱形的眼睛來;就是這一雙眼睛,近來也隻變成了撞牆的急狗似的陰狠而可怕,那一種颯爽的英氣,早就消失了。
“唉喝,唉喝!飯究竟怎麼樣了?”
可是奇怪得很,今天他這樣的接二連三地催了幾聲,他的夫人卻並無惱怒的回話。不但她並不惱怒,一隻手抱了一個周歲的小孩,一隻手拿菜和飯給他,她的臉上,並且還滿含了一臉神秘的微笑。他摸了幾下禿頭,一邊吃飯,一邊在那裏猜,猜她今天有了什麼喜事。“大約是她的娘要從鄉下來吧?”但她的來,每次總是突如其來的,從來也沒有預先使她女婿女兒知道過一次。“或者是又有了孕了麼?”不對不對,這並不是喜事。默默地吃完了飯,猜了許多次的啞謎,覺得都不很像,結果他也忍不住了,就開了口:“喂!你在那裏笑什麼?”
“你三點鍾回來的時候,我再同你說。”
李先生的下午的授課,顯見得露出了慌張。等三點的下課鍾打後,他又夾了一大堆草簿回到屋裏的時候,他的臉上也滿含了一臉微笑。這一回是輪到他的夫人來猜謎了,但她可聰明得很,一猜就猜中了他的喜事,“前兩月的薪水發下來了。”從破中山裝的袋裏,將幾張舊鈔票拿出來交給他夫人的瞬間,他夫人也將她的隱藏了一個多月的秘密告訴了他。前回她娘上城裏買東西,曾在店頭給了她手裏抱著的小兒子一塊錢。她下了絕大的決心,將這一塊錢去買了一張航空券,今天就是這航空券開獎的日子。
唯命論者的李先生,到此也有點動搖起來了,因而他所確信的哲學,也因果顛倒了一下,仿佛是變成了“禍無雙至,福不單行”的樣子;今天既發了薪水,這獎券當然是也可以中得的。很滿足地吃過了早夜飯,他嘴裏念著140320,140320的號碼,就匆匆走到了大街的一家賣獎券的店頭。在燈燭輝煌,紅紙金字的招牌掛得滿滿的這一家店門口,他走來走去先走了好幾遍。因為從來也沒有買過什麼獎券,他心裏實在有點害怕,怕上這店裏去碰一個釘子。最後,鼓起了絕大的勇氣,把眼睛眨了幾眨,唉喝唉喝的空咳了幾聲,他才上櫃前幽幽地問了一聲:“今天開獎的號碼,有沒有曉得?”店裏的一位年輕的夥計,估量了他一眼,似乎看了他的神氣有點覺得好笑的樣子,隻微笑著搖了一搖頭。他微微感到了一點失望,底下當然是不敢問下去了,不得已就離開店,但心裏卻在打算再上另一家去試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