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十
我至親愛的:
我不知道你收到我那封為難的信沒有?愛人嗬,你還不給我回信麼?我是怎樣等待著我愛的福音呀!
我們成熟了的熱烈情感,我們雖然沒得見麵,我們的心中不是天天焦急麼?我們已經十分了解了的愛情,我們萬不能再有意見和猜忌了!
我的可憐的人兒呀!你千萬不要因為他而心中憂愁吧!
唉!我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這兩天,我已經不能珍重我自己的身體了。我想著你,想著他,想到無可奈何的時節,隻有走到後園樹下去流清淚,感歎我自己的命運。
我的好人呀!我終究要為你所愛的。我的心,我的靈魂,我的血,我的肉,沒有一點一滴不願為你所愛的呀!我的好人呀!你還要我怎樣?你要我怎樣,我是很願意怎樣的。我愛的人呀!
你千萬不要為了他而憂愁,千萬快寫信來,你千萬珍重你自己,你珍重,我便不痛苦了。
想你的人四月十日
十一
我愛的:
我的確是為難著嗬,心緒也十分混亂了。今天啟瑞有信來,說是南京基督教小學有一位國文教員回家病故了,要請一位代課的人,於是便將我介紹去了。每日教兩三點鍾課,是有閑暇自修的。而且每月二十幾元,零用也夠了吧。金陵是我舊遊的地方,我有很多認識的女友在那裏,並且六朝的名山勝跡,我已經闊別多時了,極想去遊玩一周呢。江南天氣,養病也是適宜的。
我已經去信告訴啟瑞,兩星期以後到南京,現在功課隻請啟瑞暫代著。但我是否能夠去呢?去又如何舍得你?我自己十分為難呀!
你替我找的事要下學期才定,這悠久的幾個月如何過去呀!爹爹下月是要回家一走的,回家大約也隻能住半個月。我離開家庭隻說去就醫,媽媽是已經答應了,因為她知道我的病在家中一定愈住愈壞。我想在爹爹回家以前就走。我的確舍不得你,一個真情的剛才失戀的人,我如何可使你痛苦呢!我十二分地為難了。
我至親愛的,我隻看到你前次的信上用維特來比你自己,使我的眼中含了極苦酸的熱淚了。維特的結果是怎樣可悲呀!我決不能使你到那種地方,我決不能像綠蒂般的忠於阿伯爾,你放心吧。
你愛的苦命的人四月十一日
十二
我夢中擁抱著的好人:
我的心已經被相思撕成碎片了,我至愛的,你千萬不要和我一樣呀!……我一想到你就坐臥不安了!你和啟瑞都太愛寫快信了,你們一天一封快信地催我,他要我到南方去,你要我到北方來。我至愛的,我如何是好!我如何是好!
我將如何犧牲一切,來完成你和他的心願?我將如何接受你和他的純潔的愛情?我將如何完成你和他未來的幸福?我將如何負擔你和他的珍貴的生命?
我愛的,我日夜哭泣著。
我的身體已經不能支持了。我愛的,你誠可憐,他亦可憫,我隻是不能憐惜我自己了!我如何是好?
我吻著你,抱著你的頭兒痛哭一場吧。我願意痛哭到生命消滅,我願意痛哭到戀愛變成虛無……
我犧牲我自己報答你和他的烈火般的熱忱吧!沒有犧牲,不能完成,我願意犧牲我自己……
你永遠擁抱著的四月十三日
十三
心愛的人兒呀!
我似火般的燃燒的心呀!在這樣家庭之下的我,不自由的我呀!我如何是好?……
我愛的,你的心就是我的心呀!我已經將你的心裝在我的心中了。你千萬不要著急呀!你為什麼又不舒服了?我愛的,我隻是為了經濟,為了家庭,終不敢到你那裏來,不能在你的身旁日日夜夜的侍奉你呀!怯弱的我,多病的我,我怎麼好?我怎麼好?我愛的,我想萬萬不得已的時候,心中萬萬不得已的想來北京的時候呀!隻要你借給我火車票的錢就好了!……我至愛,你快快地靜養保重!……
你愛的人四月十五日
十四
我愛的:
這真是天上飛來的消息,你應該十二分的歡喜吧!我的叔叔昨天由南方來,他要到北京有事,在北京大約有一星期的勾留吧。他昨天問我:“要不要到北京玩?”我愛的,你想,我當然說願意的。媽媽也因為我在家太悶了,也願意我到旁的地方玩玩散散心。所以我來北京的計劃真可實現了,下星期一就動身。這真是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奇事呀!我愛的,下星期二的下午我們倆便可很親愛地吻著,擁抱著了。沒見麵的相思,這番可暫時的滿足了。雖然見麵也是不會久長的。——一星期之後我又將匆匆回去!
然而未來的事,見麵時再長談吧。這兩天你的身體好些了麼?你珍重著,在動身以前我不寫信給你了。
快見麵的你的人兒,四月十八日早
附白:你不必到車站接我,我到北京自然會來找你的。
下篇
一
平常每天總怨郵差來得太慢了,有一次,菊華的信件忽然中途失落了。誰知道什麼惡魔從中作梗呢?但是我的一肚無處發泄的冤氣,終於加在無罪的郵差的身上。
“他年若遂淩雲誌,不殺郵差不丈夫!”我抽著煙,躺在床上,高吟著仿宋江的歪句。
這兩天,郵差和我,已經無怨無仇了罷。她明天就要來了,我還要郵差幹什麼呢?
菊華的小影確是太瘦了,不知她現在還是那樣瘦不。
可愛的沒有見麵的女郎!她有丟不掉的兩個情人,她有解不脫的舊式婚姻,她有纏不斷的沉重病症。嗬,人生是糾纏,糾纏是人生!
到單牌樓去買了一些糖果,餅幹,花生,瓜子,預備著沒見麵的可愛的她明天來享用。在車上忽然想起秀芳,嗬,我的殘忍的秀芳!現在買的東西是預備給菊華吃的。秀芳從前不是吃過我的好多東西麼?記得為了秀芳的好吃零嘴的緣故,我自己刻苦的省下錢來,時常買她所歡喜吃的東西,送去給她吃。我每星期日去看她,看見她的臉兒一次比一次的肥胖起來,心中總是說不出的歡喜。“你又胖些了。”“是你的東西給我吃胖了啦!”她說,隻是笑,“你不許說我胖,你說,我就要瘦了。”“你不會瘦的,我想。”“你說不瘦,我偏偏瘦給你看。”“你瘦瘦看。”“你胖胖看,”她說,瞅了我一眼,“你真是太瘦了些。”
隻要我輕輕捏著她的手,或者用指頭略略按一按手上的肌肉,她的肥胖而紅潤的肌肉,就馬上顯出一縷縷的白紋來。我知道她的貼身是穿著緊背心的,但是她的束不住的胸前還小山似的隆起。她的圓滿的臀部,行走時兩邊搖動,曲線美的柔波,越發顯出婷婷娜娜的模樣。但尤其使我讚美的是她臉上笑時兩個笑渦,還有她那一對肥胖的小腿,從白色的絲襪裏顯出桃色的肌肉的美的小腿。“從家裏寄來的鞋子又穿不下了。”她說。“這麼大的大腳!”“你不喜歡大腳麼?從前的女人三寸金蓮,我是九寸鐵蓮。”
“我喜歡——九寸鐵蓮!”我笑著低下頭來抱著她的小腿親吻。
要不是坐在洋車上,旁邊走著許多行人,我真要放聲大哭起來。我有什麼呢?秀芳是吃得胖胖地愛著漢傑去了。她吃了我許多東西,報答我的隻是一紙冷酷無情的絕交書,給了我沒齒難忘的酸苦的失戀滋味。
記得從前送東西給秀芳吃,順便也向秀芳要吃的東西,她寫給我有許多有趣的小字條兒。那些小字條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找遍了我的箱中,架上,抽屜裏,紙簍中,我發現的隻有零落的幾張不全的殘稿。
為了免除將來的遺失,讓我將這些殘稿珍重地粘在簿上留著吧:
逸敏:
什麼東西都沒有給你。玩的是沒有;吃的,我自己今天飯也沒吃過,是更沒有的了。
你那闊人,何不拿些東西來給我?叫聽差空手而來,敲窮鬼的東西吃,好不難以為情呀!
明天自己來不要空手來了。
秀芳
好吃的鼠兒,
叫你買《會話辭典》,為什麼買《會話》給我啦?
梨子有點爛了,吃了味還好。
我今天沒有買東西,隻有看你餓死了。
秀芳
你說對不起,我才真要說對不起呢。昨晚沒有得著你的允許,就將電話掛上了。
現在我們班裏,什麼功課都要考試了,主任丁先生說。真忙極了!哪有功夫吃花生,和拿花生給你嗬!
考完了再談吧。
秀芳
小偷兒:
你這幾隻粽子,吳家偷來的吧。
謝謝你,去偷東西給我。
嗬,我成了你的“窩家”了!
在門口擔上買的東西,真貴極了。這幾隻橘兒,你猜猜多少銅子兒!……
小人兒:
我吃得胖些了,謝謝你的肥兒餅。
你的小胖子
何堪想起呢?為了秀芳的緣故,我曾做過小偷的賊的。那天好像是端午,我到我的老師吳先生家裏去過節,吳太太端出了許多粽子請我吃。我吃了兩個粽子,覺得十分味美,順便當著吳太太走進廚房去的時節,還偷了兩個粽子,悄悄地放在袖筒裏,帶了回來。後來又飭人送去給秀芳吃。那知道我做賊的舉動,怎樣竟被她發現了,所以她曾自認為“窩家”。嗬,為了愛人而做賊,算得什麼呢?但是從前,我在夢裏也想不到那頑皮天真的秀芳,後來竟會要堅決地同我絕交!
我想那是漢傑教他的。
四日二十一日
二
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著玻璃窗外的天空,從灰白色變成紅色,紅色過去了,接著又變成青色,太陽出來了,照到窗上,從窗上又照到房裏,照到床上。我忍不住從薄被裏伸出手來,撫摩被上的陽光,喊著說:“可愛的菊華今天要來了!偉大的陽光,願你照到遠來的人兒的身上。”
我總覺得我的房子是太大了,太空虛了,太淩亂了,自從秀芳的足跡不踏進這房門以後。
這兩天,我的房子又漸漸整齊起來。窗紗是重新糊過了,陽光照來,益顯嬌綠;桌麵的筆,硯,水盂,也整齊而嚴肅地排在一行;駝絨毯子洗得清淨而有光地鋪在床上,書籍也按著長短站在書架上,似小學生們早晨排班似的。我喝著濃茶,凝視我的房中,又仿佛四周都迷漫著新鮮而甜美的希望。
老王從部裏打電話來,說是有幾件公事等著我去辦。
為了可愛的她今天要來,我已經告訴他這星期內不去工作了。工作是要緊的,戀愛是更重大的。沒有戀愛,工作便成了空虛。
不用午膳也罷,午膳以後,心兒便漸漸不寧起來了,躺在床上想睡,心兒更怦怦地跳得利害。
心兒嗬,寧靜一會罷,從L州到京的火車是要兩點鍾才到站的。但是,心兒,不聽話的討厭的心兒嗬,它總是不息地跳著,像頑皮的小孩一般的怦怦地跳著。唉,唉,怎麼好?
房外的人們的腳步聲,迫得我不能安靜地在床上躺著,我打開房門,向外麵凝視了無數次。“聞窗外的足音兮,疑伊人之將至!”我無可奈何地低吟著我自己的歪詩了。
她是和她的叔叔同來的。她說自己會來找我,她是一個沒有到過北京的人,如何能自己來找我呢?她的叔叔是不是陪她同來呢?我迷離於幻想中了。
“電話,正陽旅館的電話,先生!”這電話一定是菊華來的罷,我的腳步不由的很快地跟著仆人的聲音走了。
“你是張先生嗎?”這不是女人的嬌脆的聲音,說話的仿佛是中年的老人罷?這是誰呢?“我是張逸敏,你是誰呢?”
“你等一等……”在電話聲中我仿佛有穿著皮鞋的腳步聲,接著說,“我來了……”嗬,柔和的聲音比凡華令還要顫動些,我的呼吸急迫,我費了很大的氣力,隻說出,“你來了!你來罷!”“我就來!”
快步回到房中,把買來的點心都在桌上擺起來。對著鏡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臉,我的胡子為什麼又有點黑了?啊,討厭的胡子,二十幾歲的人,怎樣有這般黑而且硬的胡子呢?我想用剃胡刀來刮它,她要來了罷,怎麼來得及呢?我匆忙地丟下鏡子,把自己的衣服扯得整齊些,用鞋刷刷去鞋上的灰土,準備著我愛的神祗的降臨。
窗外,陽光溫和的照著地麵,風底歎息的微聲都靜了。柔嫩的槐樹正熳爛地垂著白花,幾個蜂兒的嗡嗡的叫聲從黃金色的丁香花的底下出來。
仆人在前麵引導,後麵跟著可愛的她,披著短發,圍著白巾,她的白潔的臉兒微斜著凝望,在她的行走的儀態中,有說不出的神聖和莊嚴的美;她弱小的全身,到處流露出愛的表情,她的微笑,似陽光裏的芙蓉,她的慧眼,似清夜裏的流星。我在階沿上望著她來,對著她點了一點頭,便快步跑去,我攜著她的手兒,像攜著新婦般的回到我的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