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沅四月廿二日第八十三封
七十五
霓妹愛妻：
我今天看書看的眼睛十分疼痛，因為書是極好。不過這兩天接連看個不歇，看傷了眼睛。如今監督處換了人，要兩禮拜才轉一次信。所以上次十五號轉到你三月五號同十二號兩封信，總還要等三天四天，你的信才能轉來。好在我這夏天就要回家，不然可就苦了我。如今聞先生他們感情又好了。多朋友幫忙，想必不會找不到事。這次聞先生還在武漢大學是頂好，萬一不在，他們也總能夠替我設法。將來他運氣再好，我仍舊能當大學教授。小沅小東近來都好嗎?兒女這麼大了，我作父親的還不曾見過一麵，說起來真古怪。這幾年來都是虧了你一個人把他們帶大。回家以後，我也應該多多上勁，才對。不用說，我想到回家，各方麵都是說不出的快活。同你再見，頭一次看小沅小東，聽他們講湖南話。妹妹，說來有趣，一家四口，有三個說湖南話，占大多數，剩下我一個南不南，北不北，隻好到了長沙，立刻拜你作先生，學湖南話。除開這兩件大事以外，還有吃粥，吃酸菜、酸燈籠辣椒、包子餃子、臘肉臘八豆，說不清的好菜。不說了罷，省得流口水。想起來自己都有點不敢信。這學季六月十號完結，我大半六月底就要動身。我們七八月左右就要見麵，抱，玩呢，在外國簡直不能遊戲運動。回家以後，一定要對身體十分注重。每天下午一定要運動一點鍾或是踢毽子，或是打網球，總要把身體練得十分強壯。身體一好，教書也十分精神。這秋天要是聞先生不離開武漢大學，他的位子一定長久，我自然也跟著一樣。那個時候，我從前說的讓你享一點福，真就要說應了。但望如此。
愛夫，沅四月廿九日第八十四封
七十六
霓妹愛妻：
三月廿八第七封信到了。你近來寫信越寫越好。我看完以後，十分愛不釋手。你朋友結婚，何不去熱鬧熱鬧，省得老在家裏悶氣。德國影片含有教育性質，這種片子很好。你的朋友對你好，我們將來可以替她們作些媒，你還賬是替我還的，將來自必要算還給你。你私房是你一個人的，從前家裏不寬頭，你一片好心拿出來墊用一下，那隻能算是我暫借，終究要還你。至於我的錢，自然就是你的。所以經濟獨立四個字在我們夫妻中間用不著。你的生活問題我替你解決了，這本是丈夫分內應作的事情。我的小乖乖，你何必白愁呢!家庭之中，丈夫管外，妻子管內，你不能說你是寄生蟲，那樣，我也可以說是你的寄生蟲了。你想想看，家事不是靠了你支持，兒女不是靠了你管領，我如何能過得下去呢!所以要說，夫妻兩個都是寄生蟲，彼此相寄而生。要不說，兩個都不是寄生蟲。說句笑話，我還應該是寄生蟲。小沅小東兩個是怎麼來的，不是我的蟲在你身上寄生，長大的嗎?至於學問，那是男人的事情，女子最要緊的是管家明理。不過講起管家來，恐怕還是你好。所以妻子的兩種資格管家，明理，你都是及格，並且都是一百分。我極其滿意了，你不必再客氣了。雨衣同手表自然會買了帶回去，要是有錢，還想買點別的好東西給你。我替你放大了相片，你替我畫了像，這叫作二人同心。回家之後，夫妻自然要常常出去同遊。一天到晚悶在家中，最不衛生。小沅小東你說得極其有趣，我巴不得早點看見他們兄妹就好過。小東像你，將來大了，一定是十分精明，十分能幹。(以上八日)我回國大約是回定了，聞先生一定不會動。就是動了，他熟人很多，一定也能在別處替我想法。不過一樣，武漢大學薪水最大就是。別地方聽說都沒有這樣好。陽曆六月半我可以得到的確消息。那時我會快信告訴你。陽曆七月半，不是快信到你的手裏，就是人到你的被裏。除非萬不得已，我才肯在外國多住一年。
愛夫沅五月九日第八十七封
七十七
霓妹我的愛妻：
我又把你的各封來信看了一些。看到大病那一封，心裏說不出的難愛。你這麼好，我實在配不上你。我想秋天無論如何，決定回家。隻要夫妻一心，別的也不用管了。武漢大學的事情能不落空，那是最好。萬一聞先生走了，他們在別的地方也能替我設法。雖然不能那麼好，比從前總好得多。並且聞先生這次能這麼幫助，將來他又得到好位置，還是一樣能幫忙。我越過久，越覺得你好。我有這麼一個好妻子，還不很夠了嗎?還有那樣一對小孩子，多麼可愛，多麼聰明。我應當盡心教養他們成人，何必住在外國，我也受罪，妻子兒女也受罪呢!萬不得已，聞一多先生不在武漢，別處又不曾替我找到事，我隻好到西部去再等一年，同兩個羅先生同住。那裏聽說很便宜，一個月可以省二三十塊美金，不過待中國人很壞。好在兩個羅先生一同住，朋友在一起，熱鬧得多，他們待我們不好，我們可以不上街去。三個人在一起，也不怕孤零了。羅瘦子先生近來聽說又同鄧小姐要好了，他是作古正經的，並不是隨隨便便。像我們夫妻兩個是由父母配定，剛剛湊巧，配得很好。天下那有這種巧事!羅先生換過幾個女朋友，他說都不如頭一個好，這頭一個就是鄧小姐。據我看，鄧小姐相貌並不希奇，一定是心好，同羅先生談話最談得上。夫妻本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羅先生也聰明。上次彭先生的事情我托了你，進行到了什麼田地?怎麼你信裏一個字也不曾提到?下次再談。我要作一篇文章。
愛夫，沅五月廿二日第八十九封
七十八
霓妹愛妻：
你太好了。我覺得你簡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最好的妻子，最好的母親。我這個丈夫實在配你不上。我不知那生有福，幸而得了你作妻子。你四月十九寫的信真好。你那種勇敢的精神，男人都很少趕得上，更不用說女人了。廿三接到你四月十九的信，當時寫了上麵幾行。這些天因為房子太熱，每天煩躁得很。寫不下信去。再隔三天，到六月一號，我就搬家。我近來還不曾接到彭先生聞先生第二次來信。不知武漢大學究竟怎麼。不過據想，聞先生是本地人，為人又好，想必不要緊。就是一層，武漢大學薪水最大，別的國立大學都趕不上。這層到秋天恐怕要改作同別的學校一樣。現在國立學校都要扣薪，打個折頭，不能全發，政府中辦事人員也都是這樣。不過這也不要緊，多住一年，將來回去，還不是要教書?那時候還不是也要扣薪水?我算薪水打個折頭，一家人還是很夠過。所以我還是決定回國，並且有時印書，也能收一點稿費。如意珠考進了杭州藝術院一年級，已經上課了。二嫂說等薛姻伯安葬後就去杭州住，好同如意珠在一起。我們一時大概不能接二嫂同住，隻好稍有儲蓄時候，按月寄些錢去杭州，這樣最穩當。將來總要百無一失，才能接二嫂同住。這件事不要像從前由南京中正街搬什麼巷那麼冒失才好。薛姻伯處我想我們不必另送東西了。三哥四哥自必已經用兄弟三人名字送了禮。將來如意珠出嫁，我們多送東西最好。這兩天真熱，我房間在廚房上麵，你看熱不!好在三天後就搬，請不要記掛。我想到回家，精神就舒服了三分。要是在家，還不是穿單衣?在這裏偏要穿呢布，這種“文明”我真不要。文明是要人舒服才對，叫人難過，夏天穿呢布，我隻好稱它作野蠻。還有吃生肉，外麵黑皮，裏麵紅心。咦，不說了。吃好菜的時候快到了，不必著急。愛妹，你也快吃好菜了。
沅哥哥五月廿八日第九十封
七十九
霓妹愛妻：
夏天路上太熱，又有三個禮拜。所以我想秋涼了再動身，或是陽曆八月底，或是九月。我等幾天就搬家，上次寄的包裹裏麵有一個女帽，一個飛機，是女房東送的。這兩件東西都是用過的，拿來送禮，未免太不恭敬了。要是想送我們一點中國禮，應當送我們新東西才對呀。我越想越氣，你可以暫且存著。等我回家以後寄轉。這學期隻有九天了。等這九天過完，我就搬家。不單是熱，這種滑頭的事情我最討厭。各件零碎東西你有些喜歡的嗎?我是個外行，不知買什麼是好。要是有些你喜歡的，我就快活了。我看到另外還有許多，也打算買。你說替我放大的像寄來美國，我既然就要回家，可以不必了。我替你放大的彩色相片，因為原片過小，不十分清楚。但是顏色我覺得很好。將來回國以後，我當麵問你喜歡我不。八月卅有船，九月十三也有，不過我想同羅先生見一見麵。他是八月廿四動身，要九月八號才到美國。所以我想坐九月十三的船回家。繡花事情是沒有希望了。你不必托他帶了罷。將來他去法國，回家，我們再也可以托他打聽一下法國怎樣。路上帶東西，萬一查出來，又要罰錢，又要丟臉；萬一妨害他上不了岸，進不了學堂，我們怎麼對得起他?現在美國新定法律，中國運來的東西又加了稅。人家國強，我們現在國弱，也無法可想。將來中國強了，他們加稅，我們也加稅。中國現在好像慢慢好起來了。
沅哥哥三月三十一日第九十一封
八十
霓妹愛妻：
買了一種新信紙，所以特別用來寫一封信。你從前常用綠信紙，我這卻是頭一次用。我以前就不曾在這種“一角貨五分貨公司”裏麵看見過綠信紙。你無論用那種信紙，我都喜歡。用白的，我知道是為了省錢，我喜歡；用顏色的，我知道是為了教我看到快活，我也喜歡。我在這個店裏又買到花邊兩種，編花幾個，現在把花邊寄個樣子，每種我買了兩丈多，編花買了四個，一個花籃，一朵花，一個蝴蝶，一個方片。現在把花籃寄給你，那種喜歡，那種不喜歡，都請你告訴我。夫妻到底是夫妻，好妻子更是天下最希奇的寶貝。你上次害那麼大的病，病裏還是記掛著我同兒女，我自己真慚愧，沒有什麼報答你。我又想同羅先生一同進個小的大學，一年畢業。這是說聞一多先生離開了武漢大學的話。要是武漢大學不發生變化，我自然還是秋天回去。
沅哥哥六月一日第九十二封
八十一
霓妹賢妻：
回家以後，很想無事時候種種花草。最好住房後麵有一片園地。此外多買舊書，好把中國文學大大研究一下。五年十年過去，便完全教授中國文學，不教西文了。飯菜要作得好吃一點，也要滋養。這是講住家。我們夫妻兩個最大的責任便是帶大小沅小東。第一衛生，多多運動，呼吸新鮮空氣。常曬陽光。飲食滋養。無男無女。總要養得身子十分結實。要的不是胖，要的是壯。第二作人，要誠實，不要老實，要靈巧，不要尖巧。遇到好人時候，有好心對他，遇到惡人，卻也不會上當。第三求學，十歲以前還談不到求學。這等後來再提。(九日)前天晚上，十號，我因為下過雨，上床睡覺，忽然想到當時你叫我的腔調：“子沅內，子沅內!”我就自己心中答應：“噯，噯。”想完之後，不覺自己好笑起來。今天十二連接五月三號十二號兩封信，才知道你又害了指頭痛的病。唉，這都是我不好，不能寄錢給你。本月之內，聞先生那裏總有消息。要是事情照舊，我就早點回家去罷。萬一沒有成功，我決定同羅先生進一個小學堂一年畢了業回家。這一年以內自然照常寄錢回家。我從前不是托羅先生在清華還債嗎?他暑假就出洋，一個錢也沒有，我隻好五月寄了美金二十給他。我不曾告訴你，因為我不能寄錢養家，真是羞愧。如今一想，還是告訴了你好些。這次換學堂，路費等等還不是一半要自己月費中扣出?你這次血虛，完全是飲食太不滋養。一個人光吃飯是不夠的。飯不過填肚子，並沒有什麼滋養。我不能寄錢給你，累得你自己身上太省過了。暑假後要是不回國，在西邊與羅先生同校。西邊生活程度低，同居又便宜些。我想每月餘二十美金，兩個月寄一次。回國以後，決不愁沒有事作。你千萬放心，不要愁。回國以後，一麵教書，一麵開書店。並不是自己開，有從前的學生可以一人管理。我同彭先生、聞先生、兩個羅先生，清華同學等等一共十個人，每人每月存洋五元，四年之後，就開書店。初開越小越好。作事情最要緊的是忍耐。這書店開了十年，就可以不必教書了。那時候不過四十歲，就可以專心開店了。以後你搬家，應當寫信告訴郵政局，新地址那裏，他們自然會把地址改了，送到新的住址。五月十七寄的零件東西你收到沒有?前兩次有一封信，裏麵夾有花邊樣子兩種，編花一片，這封信收到沒有?還有一封信，裏麵有十首詩，總名《皮槍戰女妖》。這封信收到沒有?要是秋天不能回去，你可以再印一百個或者五十個信封。這幾個月我又要搬去那個小學堂，就是同羅先生同進的。這幾個月隻好請你務必在你的私房裏麵提出錢來暫且用著，務必務必。唉，唉，這幾個錢，將來回國教書一個月的薪水就能還清。你何必自己太苦了呢?拿命去拚錢，自己也難受。我這為夫的遠在外國，聽了更是難受。你看從前在北京，夫妻兩口子不也是過去了嗎?何況現在一班老朋友，感情又好了起來。或是下兩個月回國，或是明年回國，一定百分的可靠。我以前吃虧在眼睛太高，對人太不客氣，其實這個很容易改。你看我將來回去開書店，包管開得很好。我們這一家子人就是吃虧在性子太強。我們這一家人從大如父親，到小如我自己，作事都能認真。中國一天好似一天，到處都是錢，隻要你不懶，肯作事，肯為社會服務。將來讀書的人一天多似一天，所以開書店這個生意實在是出路最大。自從我的《草莽集》去年出版以後，我名氣很好。兩個羅先生也慢慢上來了，我們這十個人開書店，實在是最好不過。我就要發憤，作給人家看看，教別人知道，我並不是一天到晚作夢。我要精明的時候也能夠精明。
愛夫，沅六月十二日第九十四封
八十二
霓妹賢妻：
你近來不知是向同學學來，還是看小說自己學來，常常用一些希奇古怪的新名詞，我看到覺得很有趣味。你自然是一片好意。我相信近來一般女學生都是這樣。這也是一種時髦，我並不是笑你，我不過覺得有趣。比如我舉一個例子，你說你收到我寄的著色相片之時，心裏十分快活，好像眼前有太陽亮起來了一樣。這實在很真，因為一個人等一件東西等得很久，無意之中，忽然得到，真像是眼睛裏麵進來了太陽一樣，由此看來，你的話實在是實情。所以字眼用得不十分妥當，我並不計較。最要緊的是真心，你實在有一顆真心，我越看你的信我越愛。妹妹，你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賢妻。我希望這次武漢大學不要落空，好教你早點享福。妹妹，你有時候很客氣，以後千萬不必。比如信紙上滴了兩點雨，這有什麼要緊，我怎麼會說你不恭呢?說句私房話，我怕這是你的眼淚。你怕我傷心，不肯告訴我。妹妹，是不是?我說我不好看，不過是笑話，你何必認真。老實說，我相貌自然不算頂美，卻也不頂醜。要不然，何以許多女人想我的心思。妹妹，我是說說笑話。你何必認真呢!發網我一定會買很多，要是不能回家，我立刻寄給你。相片也是這樣。那許多小相片想必你都收到了。你手指上生東西，不能寄長信，這也不要緊。我怎麼會怪你呢?這兩天熱，我明天起決定在房裏穿夏布衣裳，親滴滴的霓伢子寄給她小弟弟的。這半個月內就要接到聞先生的來信，看到底如何。我一定寫快信告訴你。你搬家以後，務必把新的地址，寄信長沙郵局，告訴他們。凡是寄到舊地方的信都托他們轉到新地址，我在外國就是這個辦法。搬了許多次家，還不曾在郵局裏失落過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