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雜話(1 / 3)

新詩雜話

遠在民國二十五年,我曾經寫過兩篇《新詩雜話》,發表在二十六年一月《文學》的《新詩專號》上。後來抗戰了,跟著學校到湖南,到雲南,很少機會讀到新詩,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三十年在成都遇見厲歌天先生;他搜集的現代文藝作品和雜誌很多。那時我在休假,比較閑些,厲先生讓我讀到一些新詩,重新引起我的興味。秋天經過敘永回昆明,又遇見李廣田先生;他是一位研究現代文藝的作家,幾次談話給了我許多益處,特別是關於新詩。於是到昆明後就寫出了第三篇《新詩雜話》,本書中題為《抗戰與詩》。那時李先生也來了昆明,他鼓勵我多寫這種“雜話”。果然在這兩年裏我又陸續寫成了十二篇;前後十五篇居然就成了一部小書。感謝厲先生和李先生,不是他們的引導,我不會寫出這本書。

我就用《新詩雜話》作全書的名字,另外給各篇分別題名。我們的“詩話”向來是信筆所至,片片段段的,甚至瑣瑣屑屑的,成係統的極少。本書裏雖然每篇可以自成一單元,但就全書而論,也不是係統的著作。因為原來隻打算寫一些隨筆。

自己讀到的新詩究竟少,判斷力也不敢自信,隻能這麼零碎的寫一些。所以便用了“詩話”的名字,將這本小書稱為《新詩雜話》。不過到了按著各篇的分題編排目錄時,卻看出來這十五節新詩話也還可以歸為幾類,不至於彼此各不相幹。這裏討論到詩的動向,愛國詩,詩素種種,歌謠同譯詩,詩聲律等,範圍也相當寬,雖然都是不賅不備的。而十五篇中多半在“解詩”,因為作者相信意義的分析是欣賞的基礎。

作者相信文藝的欣賞和了解是分不開的,了解幾分,也就欣賞幾分,或不欣賞幾分;而了解得從分析意義下手。意義是很複雜的。朱子說“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意思好處是一重”;他將意義分出“文義”和“意思”兩層來,很有用處,但也隻說得個大概,其實還可細分。朱子的話原就解詩而論;詩是最經濟的語言,“曉得文義”有時也不易,“識得意思好處”再要難些。分析一首詩的意義,得一層層挨著剝起去,一個不留心便逗不攏來,甚至於驢頭不對馬嘴。書中各篇解詩,雖然都經過一番思索和玩味,卻免不了出錯。有三處經原作者指出,又一處經一位朋友指出,都已改過了。別處也許還有,希望讀者指教。

原作者指出的三處,都是卞之琳先生的詩。第一是《距離的組織》,在《解詩》篇裏。現在抄出這首詩的第五行跟第十行(末行)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罷。)

……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鍾。

括弧裏我起先以為是詩中的“我”的話,因為上文說入夢,並提到“暮色蒼茫”,下文又說走路。但是才說入夢,不該就“醒”,而下文也沒有提到“訪友”,倒是末行說到“友人”來“訪”。這便逗不攏了。後來經卞先生指點,才看出這原來是那“友人”的話,所以放在括弧裏。他也午睡來著。他要“訪”的“友人”,正是詩中沒有說出的“我”。下文“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便是這來“訪”的“友人”在叫。那走路正是在模糊的夢境中,並非夢中的“醒”。我是疏忽了“暮”和“友人”這兩個詞。這行裏的“天欲暮”跟上文的“暮色蒼茫”是一真一夢;這行裏的“友人”跟下文的“友人”是一我一他。混為一談便不能“識得意思”了。

第二是《淘氣》的末段:

哈哈!到底算誰勝利?

你在我對麵的牆上

寫下了“我真是淘氣”。

寫的是“你”,讀的可是“我”;“你”寫來好像是“你”自認“淘氣”,“我”讀了便變成“我”真是淘氣了。所以才有“到底算誰勝利?”那玩笑是問句。我原來卻隻想到自認淘氣的“真是淘氣”那一層。第三是《白螺殼》,我以為隻是情詩,卞先生說也象征著人生的理想跟現實。雖然這首詩的親密的口氣容易教人隻想到情詩上去,但“從愛字通到哀字”,也盡不妨包羅萬有。這兩首詩都在《詩與感覺》一篇裏。

《朗讀與詩》裏引用歐外鷗先生《和平的礎石》詩,也鬧了錯兒。這首詩從描寫香港總督的銅像上見出“意思”。我過分的看重了那“意思”,將描寫當做隱喻。於是“金屬了的手”,“金屬了的他”,甚至“銅綠的苔蘚”都變成了比喻,“文義”便受了歪曲。我是求之過深,所以將銅像錯過了。指出來的是浦江清先生。感謝他和卞先生,讓我可以提供幾個親切有味的例子,見出詩的意義怎樣複雜,分析起來怎樣困難,而分析又確是必要的。

這裏附錄了麥克裏希《詩與公從世界》的翻譯。麥克裏希指出英美青年詩人的動向。這篇論文雖然是歐洲戰事以前寫的,卻跟本書《詩的趨勢》中所引述的息息相通,值得參看。

朱自清

1944年10月,昆明。新詩的進步

在《新文學大係·詩集導言》末尾,我說:“若要強立名目,這十年來的詩壇就不妨分為三派:自由詩派,格律詩派,象征詩派。”有一位老師不讚成這個分法,他實在不喜歡象征派的詩,說是不好懂。有一位朋友,讚成這個分法,但我的按而不斷,他卻不以為然。他說這三派一派比一派強,是在進步著的,《導言》裏該指出來。他的話不錯,新詩是在進步著的。許多人看著作新詩讀新詩的人不如十幾年前多,而書店老板也不歡迎新詩集,因而就悲觀起來,說新詩不行了,前麵沒有路。路是有的,但得慢慢兒開辟,隻靠一二十年工夫便想開辟出到詩國的康莊新道,未免太急性兒。

這幾年來我們已看出一點路向。《〈大係·詩集〉編選感想》裏我說要看看啟蒙期詩人“怎樣從舊鐐銬裏解放出來,怎樣學習新語言,怎樣找尋新世界”。但是白話的傳統太貧乏,舊詩的傳統太頑固,自由詩派的語言大抵熟套多而創作少(聞一多先生在什麼地方說新詩的比喻太平凡,正是此意),境界也隻是男女和愁歎,差不多千篇一律;詠男女自然和舊詩不同,可是大家都泛泛著筆,也就成了套子。當然有例外,郭沫若先生歌詠大自然,是最特出的。格律詩派的愛情詩,不是紀實的而是理想的愛情詩,至少在中國詩裏是新的;他們的奇麗的譬喻——即使不全是新創的——也增富了我們的語言。徐誌摩、聞一多兩位先生是代表。從這裏再進一步,便到了象征詩派。象征詩派要表現的是些微妙的情境,比喻是他們的生命;但是“遠取譬”而不是“近取譬”。所謂遠近不指比喻的材料而指比喻的方法;他們能在普通人以為不同的事物中間看出同來。他們發見事物間的新關係,並且用最經濟的方法將這關係組織成詩;所謂“最經濟的”就是將一些聯絡的字句省掉,讓讀者運用自己的想象力搭起橋來。沒有看慣的隻覺得一盤散沙,但實在不是沙,是有機體。要看出有機體,得有相當的修養與訓練,看懂了才能說作得好壞——壞的自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