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4)(1 / 3)

本書目的在表彰中國語的特征,它的主要的興趣是語言學的。如上文所論,這一個目的本書是達到了。我們這時代的人對於口頭說的也是筆下寫的現代語最有親切感。在過去許多時代裏,口頭說的是一種語言(指所謂官話。方言不論),筆下寫的另是一種語言;他們重視後者而輕視前者。我們並不輕視文言,可是達意表情一天比一天多用白話,在現實生活裏白話的地位確已超出文言之上。本書描寫現代語,給我們廣博的精確的新鮮的知識,不但增加我們語言學的興趣,並且增加我們生活的興趣,真是一部有益的書。但本書還有一個目的,書中各節都有“定義”,按數目排下去,又有“練習”、“訂誤”和“比較語法”,是為的便於人學習白話文和國語,用意很好;不過就全書而論,這些究竟是無關宏旨的。

1943年3月,昆明。中國文學與用語(譯文)〔日本〕長瀨誠作一

去年周作人氏來東時,說起中國現代白話文學正在過渡期,用語猥雜生硬,缺乏洗煉,所以像詩與戲劇等需要精妙語言的文學,目下佳作甚少,發展的隻有小說罷了。獲原朔太郎氏響應周氏之說,以為日本文壇現狀也是如此,因言語猥雜而欠調整,乏藝術味,於是詩與戲劇的佳作就不可得了。原來是言語造詩人,並非詩人造言語啊!(《純正詩論》)言語造詩人還是詩人造言語,雖尚有考察的餘地,但言語對於詩及戲劇關係重大,吾人大約皆無異論。周氏和獲原氏所說都是國內時代的限製,但同時也各說了本國語所具的本質的區別。現代中國語文的猥雜是受了異形式的外來語文的侵蝕,過渡的混亂狀態,我想。

花美。(中)

花ハ美シィ。(日)

Die Blume is tschn.(德)

La fleur est belle.(法)

The flower is pretty.(英)

歐洲語裏作這種命題主辭的名詞有冠詞的限製;作賓辭的形容詞,在法國語也有性別的限製,而主賓辭皆以係辭連結之:包括這種主賓辭的判斷,顯然是分析的而帶客觀性。中國語呢,沒有冠詞,形容詞也沒有性別的限製,隻說“花美”就成。這種與其說是判斷,不如說是像表象性質的短語“花美”的樣子,是判斷以前的東西。日本語卻在二者之間。

中國舊文學取了這種表現形式,所以能在一二十字的短句中,將那具有無限飄渺的餘韻的作者世界觀投映出來,而形成神韻一派。又如莊子,好像那位反對論理地把握“實在”的柏格森的樣子,也主張著直覺的知的同感似的(如《應帝王》篇混沌的死及《天道》篇輪扁等寓言),他那象征主義色彩也大大的靠著中國文這種特質的幫助。

就詩歌說,這種性質的文學到唐代李杜等已達完成之域。中世的唐朝,社會機構染著很濃的浪漫色彩,李杜等的詩便是這種社會機構的投影。而現代中國呢,一麵還殘存著舊日家庭經濟的生產機構,一麵卻向著資本主義經濟最尖端進行;社會狀態既如此猥雜,精神方麵在過渡中也極其混亂。無論中國人驅使文字如何的巧,用舊來成語表現繼續輸入的新名詞概念到底不合式,卻是當然。一麵用“引得”、“德律風”、“摩托車”等歐洲語的譯音,一麵將“不景氣”、“取締”、“雛形”、“立場”等等日本語照原樣使用;看起來卻也並不感著如何生硬似的。——胡適氏對於這種新名詞敏感的關心著,將Renaissance的日本譯語“文藝複興”改正為“再生時代”,將Scholar哲學的日本譯語“煩瑣哲學”改正為“經院哲學”(《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這種情形不止於單語範圍,就文章本身而論,新思想的輸入也當然要引起文體的變更的。跟著新文化移植來的是舊來的世界觀之科學化;文學革命的白話運動結果,將舊來表象的表現形式改變了,使它適應這種科學化:這便是白話運動的基調,雖然是非意識的,我想。現在的白話裏,“花美”改說“花兒是美麗”了,形容詞“美麗”用“是”字與主辭“花兒”連結。“是”字原來大約是代名詞,在現在白話裏已轉化而與Sein(德),efre(法),be(英)等字相同,做著係辭的事了。這句子比說“花美”時顯然更加分析的判斷化了。從文學上看,這種表現形式與舊來表象的表現形式相比,缺乏含蓄,氣味不佳,給人以猥雜之感,也是理有固然。但是不管這些,照前述理由,我總想著白話運動的趨向是不錯的。

我總想:中國決不會因為使用那種猥雜的語言,作那種不文學的文章,就永久產生不出藝術的詩與戲曲。凡過渡的東西,一般人常以為新奇、猥雜。不獨語言如此,像在日本,在現在中國的樣子,汽車與民眾生活乖離,成為嗟怨之標的,成為“普羅文學”的對象,這種時代豈不也有嗎?又像現在中國女子高跟鞋成了問題一樣,在日本,女子斷發洋裝的事是如何不合社會環境而受非難嗬。可是日子久了,生活式樣與新的生活式樣以及新的概念調整了,從前認為新奇的便不新奇了,感著猥雜的也像沒有那樣猥雜了。

這種情形在中國也一樣。不單是任憑那樣的自然淘汰,還可設法普及教育並統一語言,應用注音符合等音標文字以補足有音無字的缺陷;那麼接觸新時代的思想感覺而仍不失中國的特質的文學,一定會產生。

過渡期的亂雜在日本也麻煩過來著。十四五年前,說“因為跟他在公開的席上有一兩回坐在一處,忽而攀談,從此便熟起來了。”——如此說便明白的事情,若改說“公開的席上有一兩回因為空間的距離,偶然會認識了他。”這樣的表現形式,便算是所謂新人物的表征了。

以意為之的事也許有;但外國人的我們所望於中國文壇的是發表中國色彩濃厚的作品。我們推重魯迅的作品,決非為了他對於現代文化觀點之精,而是為了他作品中滲透了非中國人寫不出的,中國人的生活意識及世界觀。佳作也許總帶著民族味的。話雖如此,將舊來的表現形式不管三七二十一照原樣使用,我們卻是一點不盼望。我們深知“連結二點之線乃二點間最短距離是也”(二點ヲ結ブ糸泉分ハ二點間,最短距離ニテ候)等表現形式之無理,決不至於要求中國文壇作同樣的蠢事。

我與國人皆為現在中國語文的猥雜悲,可是確信,過了這好比生產之苦似的過渡期,前途是光明的。

日本竹內氏等辦中國文學研究會,出版《中國文學月報》,以介紹批評新文學為主。現已出到第九號。本篇見第八號中,雖簡略不備,但所提出的問題是很有趣很重要的,著者非會員,原在外交部,現在東亞學校服務,有《中國支那學研究的現狀與動向》一書。未見。

1936年1月,譯者記。日本語的歐化——穀崎潤一郎《文章讀本》提要(一)本書著者是有名的小說家,議論平正,略偏於保守。《論文調》一章說日本文章可大別為“流麗”、“簡潔”兩派:前者即《源氏物語》派,也就是和文調;後者即非《源氏物語》派,也就是漢文調(一六三麵)。著者說前一體最能發揮日本文的特長。從前人稱讚文章,慣用“流暢”、“流麗”等形容詞,以讀來柔美為第一條件。現在的人氣味卻不同了,喜歡確切鮮明的表現,這種表現法便流行了;他希望要稍稍使流麗調複活才好(一六二麵)。所謂確切鮮明的表現固然近於漢文調,還受了西洋文的影響。著者反對西洋文的影響,他是個國粹論者。

(二)書中反對西洋化的話,隨處可見。他說現在的口語文並不是照實際的口語寫的,現在的文章似乎是西洋語的譯文,成了日本語與西洋語的混血兒。實際的口語雖然也漸漸染上西洋臭味,可還保存著本來的日本語特色不少(二五一至二五二麵)。又說現代人好濫費語言,也是西洋人的癖好。小說家、評論家、新聞記者等以文為業的人,所寫作的也竟有此傾向。西洋人愛用最上級的形容詞,如all must等,日本人從而模仿,於沒有必要時也用。著者說:“我們祖先所誇詡的幽邃慎深之德,便日漸消失了。”(七二麵)

(三)他舉過一例,指出現代文與古典文有三個不同之處:一是省略敬語,二是句讀顯明,三是有主詞(一五六麵)。古典文如《源氏物語》,正要句讀不顯,造成朦朧的境界,其柔美在此(一五二麵)。著者本人的文章也學這一派;他的點句法並不依照文法的句子而要使句斷不明,文句氣長,如用淡墨信筆寫去的神氣(二三二麵)。又日本語的句子,主格是不必要的(八○麵)。他說有個俄國人要翻譯他的戲劇叫做“要是真愛的話”的,覺得題目很難翻。到底誰愛呢?是“我”?是“她”?是“世間一般人”?要而言之,這個句子的主詞是誰?他說按戲講,主詞可以說是“我”;可是按理說,限定愛者是“我”,意味未免狹窄些。雖然是“我”,同時是“她”,是“世間一般人”,是別的任何人都行:這樣氣概就廣闊,令人有抽象感。所以這個句子還是不加主詞的好,他說,盡量模糊,於具體的半麵中含有一般性,是日本文的特長;關於特別的事物的話,可以有格言與諺語之廣之重之深。要是可能,翻成俄文,也還是不用主詞的好(二七四至二七五麵)。他又舉李白的《靜夜思》說此詩能有悠久的生命,能訴諸任何時代任何人的心,原因固然很多,而沒有主詞,動詞不明示“時間”這兩件事關係甚大(二七六至二七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