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頭兒你別是病了罷?

你怎麼直楞著不說話?”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過,

一早起我兒子直催我。

我兒子躺在床上發狠,

他罵我怎麼還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個不早了,

沒想到一下子睡著了。

這叫我怎麼辦,怎麼辦?

回頭一家人怎麼吃飯?”

老頭兒拾起來又掉了,

滿地是白杏兒紅櫻桃。天安門

好家夥!今日可嚇壞了我!

兩條腿到這會兒還哆嗦。

瞧著,瞧著,都要追上來了,

要不,我為什麼要那麼跑?

先生,讓我喘口氣,那東西,

你沒有瞧見那黑漆漆的,

沒腦袋的,蹶腳的,多可怕,

還搖晃著白旗兒說著話……

這年頭真沒法辦,你問誰?

真是人都辦不了,別說鬼。

還開會啦,還不老實點兒!

你瞧,都是誰家的小孩兒,

不才十來歲兒嗎?幹嗎的!

腦袋瓜上不是使槍紮的?

先生,聽說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學生們。

這年頭兒也真有那怪事,

那學生們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頭年死在楊柳青,

那是餓的沒法兒去當兵,——

誰拿老命白白的送閻王!

咱一輩子沒撒過謊,我想

剛灌上倆子兒油,一整勺,

怎麼走著走著瞧不見道。

怨不得小禿子嚇掉了魂,

勸人黑夜裏別走天安門。

得!就算咱拉車的活倒黴,

趕明日北京滿城都是鬼!飛毛腿

我說飛毛腿那小子也真夠別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車得半天歇著,

一天少了說也得二三兩白幹兒,

醉醺醺的一死兒拉著人談天兒。

他媽的誰能陪著那個小子混呢?

“天為啥是藍的?”沒事他該問你。

還吹他媽什麼簫,你瞧那副神兒,

窩著件破棉襖,老婆的,也沒準兒,

再瞧他擦著那車上的倆大燈罷,

擦著擦著問你曹操有多少人馬。

成天兒車燈車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說“飛毛腿你怎不擦擦臉啦?”

可是飛毛腿的車擦得真夠亮的,

許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樣的!

嗨!那天河裏漂著飛毛腿的屍首,……

飛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時候!洗衣歌

洗衣是美國華僑最普遍的職業,因此留學生常常被人間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嗎?”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幹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農要熨得平!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欲火的灰,……

你們家裏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銅是那樣臭,血是那樣腥,

髒了的東西你不能不洗,

洗過了的東西還是得髒,

你忍耐的人們理它不理?

替他們洗!替他們洗!

你說洗衣的買賣太下賤,

肯下賤的隻有唐人不成!

你們的牧師他告訴我說:

耶穌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頭來,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艦。

我也說這有什麼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別人的汗?

你們肯幹?你們肯幹?

年去年來一滴思鄉的淚,

半夜三更一盞洗衣的燈……

下賤不下賤你們不要管,

看那裏不幹淨那裏不平,

問支那人,問支那人。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欲火的灰,

你們家裏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幹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聞一多先生的書桌

忽然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

忽然間書桌上怨聲騰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漬濕了他的背;

信箋忙叫道彎痛了他的腰;

鋼筆說煙灰閉塞了他的嘴,

毛筆講火柴燒禿了他的須,

鉛筆抱怨牙刷壓了他的腿;

香爐咕嘍著“這些野蠻的書

早晚定規要把你擠倒了!”

大鋼表歎息快睡鏽了骨頭;

“風來了!風來了!”稿紙都叫了;

筆洗說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麼吃得慣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

墨水壺說“我兩天給你洗一回。”

“什麼主人?誰是我們的主人?”

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