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1 / 3)

第十章

這最末的哀痛請也不要吝惜。

(這一陣哀痛可磔碎了你們的心!)

但是這哀痛的波動卻沒有完,

他要在四萬萬顆心上永遠翻騰。

哀慟要永遠咬住四萬萬顆心,

那麼這哀痛便是懺悔,便是惕警。

還要把馨香繚繞,俎豆來供奉!

哀痛是我們的啟示,我們的光明。欺負著了

你怕我哭?我才不難受了;

這一輩子我真哭得夠了!

哪兒有的事?——三年哭兩個,

誰家的眼淚有這麼樣多?

我一個寡婦,又窮又老了,

今日可給你們欺負著了!

你,你為什麼又往家裏跑?

再去,去送給他們殺一刀!

看他們的威風有多麼大?

算我白養了你們哥兒仨!

我爽興連這個也不要了,

就算我給你們欺負著了!

為著我教你們上了學校,

沒有教你們去殺人綁票——

不過為了這點,這點錯,

三個兒子整殺了我兩個!

這仇有一天我總得報了,

我不能給你們欺負著了!

好容易養活你們這般大,

憑什麼我養的該他們殺?

我倒要問問他們這個理,

問問他們殺了可賠得起?……

殺了我兒子,你們就好了?……

我可是給你們欺負著了!

老大為他們死給外國人,

老二幫他們和洋人拚命——

幫他們又給他們活殺死,

這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兒還幫不幫你們鬧了?

我總算給你們欺負著了!

你也送去給他們殺一刀,

殺完了就再沒有殺的了!

世界上有兒子的多得很,

我要看他們殺不殺得盡!

我真是給你們欺負惱了!

我可不給你們欺負著了!答辯

掛彩的榮華我當不起,

沒有圓光往我頭上箍,

旌旗鐃鼓不是我的份,

我道上不許用黃土鋪。

不許矜驕鍍我成金身,

我拒絕“成功”見我一麵;

雙手掀住掙紮的紛忙,

我猜著黎明,也不要看。

錦袍的莊嚴交給別人,

流汗的快樂得讓給我。

上帝許我純鋼的意誌,

要我錘出些慘淡的歌。

可是旌旗鐃鼓我不要,

我道上不用黃土來鋪,

掛彩的榮華我當不起,

哪有圓光往我頭上箍?雜文

文藝與愛國

——紀念三月十八

鐵獅子胡同大流血之後《詩刊》就誕生了,本是碰巧的事,但是誰能說《詩刊》與流血——文藝與愛國運動之間沒有密切的關係?

“愛國精神在文學裏,”我讓德林克瓦特講,“可以說是與四季之無窮感興,與美的逝滅,與死的逼近,與對婦人的愛,是一種同等重要的題目。”愛國精神之表現於中外文學裏已經是層出不窮,數不勝數了。愛國運動能夠和文學複興互為因果,我隻舉最近的一個榜樣——愛爾蘭,便是明確的證據。

我們的愛國運動和新文學運動何嚐不是同時發軔的?他們原來是一種精神的兩種表現。在表現上兩種運動一向是分道揚鑣的。我們也可以說正因為他們沒有攜手,所以愛國運動的收效既不大,新文學運動的成績也就有限了。愛爾蘭的前例如和我們自己的事實已經告訴我們了:這兩種運動合起來便能夠互收效益,分開來定要兩敗俱傷。所以《詩刊》的誕生剛剛在鐵獅子胡同大流血之後,本是碰巧的;我卻希望大家要當他不是碰巧的。我希望愛自由,愛正義,愛理想的熱血要流在天安門,流在鐵獅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筆尖,流在紙上。

同是一個熱烈的情懷,犀利的感覺,見了一片紅葉掉下地來,便要百感交集,“淚浪滔滔”,見了十三齡童的赤血在地下踩成泥漿子,反而漠然無動於衷。這是不是不近人情?我並不要詩人替人道主義同一切的什麼主義捧場。因為講到主義便是成見了。理性鑄成的成見是藝術的致死傷;詩人應該能超脫這一點。詩人應該是一張留聲機的片子,鋼針一碰著他就響。他自己不能決定什麼時候響,什麼時候不響。他完全是被動的。他是不能自主,不能自救的。詩人做到了這個地步,便包羅萬有,與宇宙契合了。換句話說,就是所謂偉大的同情心——藝術的真源。

並且同情心發達到極點,刺激來得強,反動也來得強,也許有時僅僅一點文字上的表現還不夠,那便非現身說法不可了。所以陸遊一個七十衰翁要“淚灑龍床請北征”,拜倫要戰死在疆場上了。所以拜倫最完美,最偉大的一首詩,也便是這一死。所以我們覺得諸誌士們三月十八日的死難不僅是愛國,而且是偉大的詩。我們若得著死難者的熱情的一部分,便可以在文藝上大成功;若得著死難者的熱情的全部,便可以追他們的蹤跡,殺身成仁了。

因此我們就將《詩刊》開幕的一日最虔誠的獻給這次死難的誌士們了!《烙印》序

克家催我給他的詩集作序,整催了一年。他是有理由的。便拿《生活》一詩講,據許多朋友說,並不算克家的好詩,但我卻始終極重視它,而克家自己也是這樣的。我們這意見的符合,可以證實,由克家自己看來,我是最能懂他的詩了。我現在不妨明說,《生活》確乎不是這集中最精彩的作品,但卻有令人不敢褻視的價值,而這價值也便是這部詩集的價值。

克家在《生活》裏說:

這可不是混著好玩,這是生活。

這不啻給他的全集下了一道按語,因為克家的詩正是這樣——不是“混著好玩”,而是“生活”。其實要你帶著笑臉,存點好玩的意思來寫詩,不愁沒有人給你叫好。所以作一首尋常所謂好詩,不是最難的事。但是,做一首有意義的,在生活上有意義的詩,卻大不同。克家的詩,沒有一首不具有一種極頂真的生活的意義。沒有克家的經驗,便不知道生活的嚴重。

一萬支暗箭埋伏在你周邊,

伺候你一千回小心裏一回的不檢點,

這真不是好玩的。然而他偏要嚼著苦汁營生,

像一條吃巴豆的蟲。

他咬緊牙關的磨難苦鬥,他還說:

同時你又怕克服了它,

來一陣失卻對手的空虛。

這樣生活的態度不夠寶貴的嗎?如果為保留這一點,而忽略了一首詩的外形的完美,誰又能說是不合算?克家的較壞的詩既具有這種不可褻視的實質,他的好詩,不用講,更不是尋常的好詩所能比擬的了。

所謂有意義的詩,當前不是沒有。但是,沒有克家自身的“嚼著苦汁營生”的經驗,和他對這種經驗的了解,單是嚷嚷著替別人的痛苦不平,或慫恿別人自己去不平,那至少往往像是一種“熱氣”,一種浪漫的姿勢,一種英雄氣概的表演,若往壞處推測,便不免有傷厚道了。所以,克家的最有意義的詩,雖是《難民》,《老哥哥》,《炭鬼》,《神女》,《販魚郎》,《老馬》,《當爐女》,《洋車夫》,《歇午工》,以至《不久有那麼一天》和《天火》等篇,但是若沒有《烙印》和《生活》一類的作品作基礎,前麵那些詩的意義便單薄了,甚至虛偽了。人們對於一件事,往往有追問它的動機的習慣(他們也實在有這權利),對於詩,也是這樣。當我們對於一首詩的動機(意識或潛意識的)發生疑問的時候,我很擔心那首詩還有多少存在的可能性。讀克家的詩,這種疑問永不會發生,為的是《烙印》和《生活》一類的詩給我們擔保了。我再從曆史中舉一個例。如作“新樂府”的白居易,雖嚷嚷得很響,但究竟還是那位香山居士的閑情逸致的冗力(Surplusenergy)的一種舒泄,所以他的嚷嚷實際等於貓兒哭耗子。孟效並沒有作過成套的“新樂府”,他如果哭,還是為他自身的窮愁而哭的次數多,然而他的態度,沉著而有鋒棱,卻最合於一個偉大的理想的條件。除了時代背景所產生的必然的差別不算,我拿孟效來比克家,再適當不過了。

談到孟效,我於是想起所謂好詩的問題。(這一層是我要對另一種人講的!)孟效的詩,自從蘇軾以來,是不曾被人真誠的認為上品好詩的。站在蘇軾的立場上看孟效,當然不順眼。所以蘇軾詆毀孟效的詩。我並不怪他。

難怪他為什麼不索性野蠻一點,硬派孟效所作的不是詩,他自己的才是。因為這樣,問題倒簡單了。既然他們是站在對立而且不兩立的地位,那麼,蘇軾可以拿他的標準抹煞孟郊,我們何嚐不可以拿孟郊的標準否認蘇軾呢?即令蘇軾和蘇軾的傳統有優先權占用“詩”字,好了,讓蘇軾去他的,帶著他的詩去!我們不要詩了。我們隻要生活,生活磨出來的力,像孟郊所給我們的,是“空螯”也好,是“蜇吻澀齒”或“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也好,我們還是要吃,因為那才可以磨煉我們的力。

哪怕是毒藥,我們更該吃,要它能增加我們的抵抗力,至於蘇軾的豐姿,蘇軾的天才,如果有人不明白那都是笑話,是罪孽,早晚他自然明白了。早晚詩也會

捫一下臉,來一個奇怪的變!

一千餘年前孟郊已經給詩人們留下了預言。

克家如果跟著孟郊的指示走去,準沒有錯。縱然像孟郊似的,沒有成群的人給叫好,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詩人不靠市價做詩。克家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

一九三三年七月,聞一多謹識。《西南采風錄》序

正在去年這時候,學校由長沙遷昆明,我們一部分人組織了一個湘黔滇旅行團,徒步西來,沿途分門別類收集了不少材料。其中歌謠一部分,共計二千多首,是劉君兆吉一個人獨力采集的。他這種毅力實在令人驚佩。現在這些歌謠要出版行世了,劉君因我當時曾掛句為這部分工作的指導人,要我在書前說幾句話。我慚愧對這部分材料在采集工作上,毫未盡力,但事後卻對它發生了極大興趣。一年以來,總想下一番工夫把他好好整理一下,但因種種關係,終未實行。這回書將出版,答應劉君作序,本擬將個人對這材料的意見先詳盡的寫出來,作為整理工作的開端,結果又一再因事耽延,不能實現。這實在不但對不起劉君,也辜負了這寶貴材料。然而我讀過這些歌謠,曾發生了一個極大感想,在當前這時期,卻不能不盡先提出請國人注意。

在都市街道上,一群群鄉下人從眼角滑過,你的印象是愚魯,遲鈍,畏縮,你萬想不到他們每顆心裏都自有一段驕傲,他們男人的憧憬是:

快刀不磨生黃鏽,

胸膛不挺背要駝。

(安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