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牆”到“邊城”--天津監獄踏訪隨感(2 / 2)

天津監獄是模範監獄已早有耳聞,兩天走馬觀花的踏訪,著實叫我瞠目,已把我腦中的監獄印象擊得粉碎。我不能不佩服天津監獄領導層的超前意識,他們對犯人權利的尊重淨從細微處著眼:從綿延數裏的大牆外看不見高架的電網;監獄樓本著叫犯人悔過自新,已改稱教學樓;鐵窗也修到玻璃窗裏邊,成了隱式的。反正從外形上看,若沒有荷槍的武警站崗,沒有我們嚴格執法的獄警監守,我真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座別墅區。這裏綠草如蔭,綠樹成行,漂亮的樓房,碧清的池水,倒有幾分田園的野趣。我和華棟兄同陪訪的天津監獄幾位領導開玩笑說,倘若我們犯了事,有勞幾位關照,托關係找門子,把我們弄這兒來,沒準又多出現兩個大牆作家來。那才夠格當從老師的學生。

天津監獄對犯人中有一技之長的,還真就不埋沒。能書善畫,可讓你塗抹丹青,金石之巧,可在盈寸的一方世界裏揮刀縱橫。陳列室展出的犯人藝術作品,與其說是犯人的心血所成,倒毋寧看成是我們的獄警所傾注的心血。

這些血氣方剛的獄警,每日與犯人相對,那是怎樣一種人生況味,我一時無法想象,更無法體會。天津監獄的犯人都住上了樓房,屋裏有暖氣。可我們的獄警卻還有相當一部分住在家屬區低矮的平房裏,冬天燒著煤火。犯人刑期有年,而這些多畢業於警校的年輕獄警們,卻是“監”期無限,直到白發告老。我多想去探尋他們的內心世界,把我這一管無力的筆,盡情向裏麵延伸。

拜謁沈從文先生墓地的時候,我忽然想到,這位鳳凰之子以其天賦的文學才華,激活了湘西土地上神奇的清山秀水,使“邊城”具有了永恒的審美價值和藝術魅力。這大牆下的監獄生活,不也是一座人生的“邊城”嗎?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個“邊城”,隻是我們多沒有沈先生的那份功力,把它描繪得那麼深邃,那麼靈動,生命的奧妙全在清純裏了。但我們隻要留心便不難發現,生活中的“邊城”其實隨處可見,離我們並不遙遠。換言之,更多的時候,不是“邊城”離我們遠,而是我們自己遠離“邊城”。

“邊城”是自由和美麗的,在沈先生的文學生命被扼殺時,“邊城”依然是自由和美麗的。犯人們被囚禁在大牆下,誰能說他們心靈裏有座“邊城”不自由,不美麗。

我像困居鬧市區的住戶一樣,為防竊賊,防盜門和陽台上的鐵籠一應俱全,把自己囚徒一樣關在屋中,可我同時又是自己的獄警,手裏拿著通往“邊城”的鑰匙。原來這就是自由和美麗,也是從“大牆”到“邊城”的窄門。我不正是由這道窄門,前幾日還在大牆裏做訪客,沒出幾天,又到了詩意山水的鳳凰。自由和美麗有時就這麼簡單,簡單到有人不經意地就把鑰匙丟了。這讓我覺得,一個人能當好自己的獄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僅靠手裏有鑰匙,不等於萬事大吉。說到底,我們除了是自己的獄警,同時也是自己的囚徒。

我們得像天津監獄的獄警們一樣,對犯人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科學的管理方法,一切以法律為準繩,用法這一至尊無上的標尺,來劃清自身獄警與囚徒的界限,也就是“邊城”與“大牆”的臨界。

我知道,我手裏的那把鑰匙,是用來開啟“邊城”的。我會把鑰匙留在自己的“邊城”的獄警手裏,最好任何時候都別把它交給“大牆”的獄警。他們倆職責相同,功能可差得遠啦!

沈從文先生的墓碑上隻刻了十六個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人”字幾乎是漢字裏筆劃最簡單的一個字了,可它支撐起的天空卻幾乎是最多元複雜的。

人容易走進“邊城”。

人也容易迷失“大牆”。

(原載《今晚報》1999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