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蕭乾(1 / 3)

蕭乾與沈從文:從師生到陌路

解放後不正常的意識形態把像沈、蕭這樣的作家文人給扭曲了。

蕭乾的第一個文學師傅是沈從文,他們結識於1931年。當時,蕭乾正在輔仁大學同安瀾合編《中國簡報》,經國文課老師楊振聲介紹,去采訪沈從文。已是著名小說家的沈從文對這位文學青年十分熱情,頭一次見麵便請他到東安市場下館子吃飯。沈從文從夥計手裏要過菜單,用毛筆在上麵寫起菜名。蕭乾很崇拜這位作家,見他寫的一手秀逸的書法,急忙喚住轉身欲走的夥計,說:“這個菜單您給我吧,我再給您抄一遍。”沈從文衝他一擺手,說:“要菜單幹嗎?以後我會給你寫信,寫很長的信。”沈從文對人熱誠,他自己即為徐誌摩所助,故樂於助人。打這以後,還在青島大學任教的沈從文,給蕭乾寫過許多信,而且總是以“乾弟”相稱,透出親情的關愛。他們的友誼由此開始。

1932年夏,蕭乾因實在無法忍受那位心地善良但脾氣暴躁、喜怒無常的雷德曼,離開輔仁,南下福州,跑到倉前山英華中學教國語。雷德曼是位愛爾蘭裔美國神父,蕭乾讀輔仁英文係時,他是英文係主任,培養起蕭乾對愛爾蘭詩歌、小說以及戲劇的愛好。蕭乾覺得雷德曼好像是愛爾蘭的蘇曼殊,他不光酒喝得衝,而且完全浸淫在19世紀愛爾蘭浪漫主義文學裏。蕭乾時常聽他吟誦葉芝的詩,或朗讀約翰沁、奧凱西以及葛瑞果蕊夫人的劇本。

雷德曼還鼓勵蕭乾為北平《晨報》寫些關於愛爾蘭小劇院運動的文章,如《葛瑞果蕊夫人逝世感言》和《奧尼爾與〈白朗大神〉》等。雷德曼看到蕭乾在《中國簡報》發表的東西,就一再慫恿他為輔仁的天主教刊物《輔仁雜誌》翻譯點中國作品。蕭乾先後將自己喜歡讀的三個劇本譯成英文,有郭沫若的《王昭君》、田漢的《湖上的悲劇》和熊佛西的《藝術家》,發表在這份向全世界天主教文化界發行的英文月刊上。蕭乾最早的翻譯實踐,還真該感謝這位雷德曼。

1933年夏秋,蕭乾由福州回到北平,即轉入燕京大學新聞係。沒過多久,他就收到沈從文一封信:

秉乾弟:

見某日報上,載有燕大編級生一個你的名字,猜想你到了北平。我已從青島跑來北平,目前住西城西斜街五十五號甲楊先生家裏,想出城來找你,可一時不能出城。你看有事進了城,愛依然騎你那自行車到處跑,高興跑到我住處來玩玩,我大多數總在家中。晚上不便回校可住在我處。

很念你。

從文

8月9日

收到沈從文的信,蕭乾滿懷喜悅,騎上自行車,直奔西斜街的楊振聲家,見到闊別已有一年的師長。很快,沈從文與妻子張兆和在府右街達子營安了家,蕭乾便成了這裏的常客。當時,他正和女友高君純熱戀,也夢想著建立起屬於自己的溫馨甜蜜的家。

蕭乾這時已經把寫小說當做人生的終極目標。他自己並不滿意已在《燕大月刊》上發表過的小說習作《梨皮》和《人散後》,渴望得到一位師傅的引導。沈從文很喜歡這個勤奮、生氣勃勃、勇敢結實的青年,把他看成同自己一樣的“鄉下人”,並“希望他永遠是鄉下人,不要相信天才,狂妄造作,急於自見。應當養成擔負失敗的忍耐,在忍耐中產生他更完全的作品”。

沈從文對這位徒弟要求很嚴,讓他寫好一篇小說後反複潤色,告訴他“文字同顏料一樣,本身是死的,會用它就會活。作畫需要顏色且需要會調弄顏色。一個作家不注意文字,不懂得文字的魔力,有好思想也表達不出這種好思想”。

沈從文對語言的這種認識,深深影響了蕭乾。他明白字是個死板的東西。在字典裏,它們都僵臥著。隻要成群地走了出來,它們就活躍了。活躍的字,正如活躍的人,在價值上便有了懸殊的差異。他跟師傅學著把文字當成繪畫者的顏料,“在把筆尖點在紙上那刻,他心智的慧眼前已鋪出一幅連環圖畫,帶著聲音和氛圍,隨著想象的輪無止息地旋轉。繪畫者的本領在調勻適當的顏色,把這圖畫以經濟而有力的方法翻移到紙上去”。確實,蕭乾在學習運用精致鮮活的語言文字,同時也力求恰當地掌握文字經濟學,因為師傅告訴他,你應當明白“經濟”兩個字在作品上的意義,不能過度揮霍文字,不宜過度鋪排故事。他努力隻在給讀者一個“印象”。

蕭乾每次來達子營沈家,都覺時間過得太快。師傅的每一句話都深深紮進他的腦海:“據我經驗說來,寫小說同別的工作一樣,得好好地去‘學’。又似乎完全不同別的工作,就因為學的方式可以不同。從舊的各種文字,新的各種文字,理解文學的性質,明白它的輕重,習慣於運用它們,這工作很簡單,落實,並無神秘,不需天才,好像得看一大堆‘作品’,作無數次試驗,從種種失敗上找經驗,慢慢的完成他那個工作。”

有一次,蕭乾問師傅一個文學青年最愛問的問題:你為什麼要寫作?師傅告訴他一個“鄉下人”的意見:“因為我活到這世界裏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這點情緒同宗教情緒完全一樣。這點情緒促我來寫作,不斷地寫作,沒有厭倦,隻因為我將在各個作品各種形式裏,表現我對於這個道德的努力。人事能夠燃起我感情的太多了,我的寫作就是頌揚一切與我同在的人類美麗與智慧。若每個作品還皆許可作者安置一點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作品去擁抱世界,占有這一世紀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許使我平凡與墮落,我的感情還可以向高處跑去,生活或許使我孤單獨立,我的作品將同許多人發生愛情和友誼。”

蕭乾聽得醉了,騎車回燕園的路上,他腦子裏始終在回味著師傅詩一般的寫作哲學。他相信師傅說的,在文學道路上,不要迷信天才,全靠埋頭苦幹。有這樣的師傅引路,沒有理由不努力,一定要多看別人的作品,撿那些最好的看,多經曆人生,要緊的是要寫下去!更要緊的是要讀下去,看下去,想下去!想到這,他心裏充滿了欣悅,也增添了自信,看看天上的星星似乎都在對他笑。

達子營沈家成了蕭乾文學的精神家園,他恨不能天天就長在沈家,聆聽師傅的教誨。師傅鼓勵他多寫,卻不願他濫寫。不要當多產作家,要寫得精。沈從文每次送他出門走時,總不忘半嘲弄地叮囑:“我希望你每月隻寫三兩個短篇,然後挑出最滿意的來看我。每月寫不出什麼可不許騎車進城啊。”

寫作要認真,要勤奮,這是個妥實的出路。蕭乾在這點上,非常欽佩沈從文,他感覺老師有一種創作家獨有的驕傲,在意境、人物,一切上麵,都鄙視已有的,要創造新的。他的感覺極為敏銳,看得出任何一個重複的字眼,聽得見任何一個紮耳的聲音。他像個忠實的農夫,不容田裏有一棵雜草。他不是在雕琢,他要用文字表達內在的一切。他在說出的每一句妙語,創作出的每一個有血肉的人物身上,都滴了無數的汗珠。天不亮,他就起來寫作了。一篇短文,他不惜抄改四五次,而每次都覺得還可以改得更好些。他要掂一掂每個字的分量,一點也不肯馬虎,因為他想用飄渺的文字勾描一幅明確的圖畫。字典裏擺著的現成詞彙,他全看不上。

初秋的未名湖碧綠清翠,天上的白雲倒映在湖水裏,仿佛在幻化的虛冥裏漂浮,原來它在戲弄那修長俊逸的未名塔的倒影。蕭乾坐在湖心的土坡上,望著湖水出神。他正在構思一個短篇,想表露自己的一點生命哲學。透過什麼來替他說話呢?一個小生靈的影子忽地在他眼前清晰地蠕動起來。那是一隻蠶!他記起有一年春天,他向人討來蠶種,恰似粘在白紙上的一粒粒黑芝麻,經太陽一曬,那些黑芝麻就會慢慢變成幼蟲,奇妙地蠕動起來,嫩白的身子一聳一聳的,十分好玩,可愛。單是這一奇跡,就深深引起他對生命奧秘的興趣。

蕭乾喜歡蹲下來仔細觀察蠶在桑葉邊上不停地啃。蠶要活命,就得吃桑葉。沒有桑葉,他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挨餓,束手無策。他的腦際由此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倘若世間真有個上帝,那他同人類的關係,大概就像我之於蠶。他還由蠶的大與小,肥與瘦,生氣勃勃與死氣沉沉之分,聯想到人間的貧富不均和弱肉強食。他在崇實中學時,星期天做禮拜,洋牧師在台上講完上帝的博愛,就可以回屋去聞廚房裏飄出來的奶製品和烤肉的香味,而等著他的卻總是窩頭鹹菜。當時他幼小的心靈便產生疑問,倘若真有個萬能的上帝,他為什麼允許這樣的不平等存在?對,借蠶來寫宗教的虛幻,該是一個多麼妙的構思呀!那該怎樣謀篇布局呢?他就把和君純的戀愛搬到小說中的閩江之畔,倉前山大橋上的花市,有他鍾愛的土名叫“十八學士”的玉簪花,君純又剛好是福州人,還沒回過家鄉,正好可以讓她在小說裏回家。還要把蠶在他和君純合影的照片上吐絲的細節寫進去,作個愛的紀念。

蕭乾被成熟的構思刺激得興奮不已,一溜小跑回到宿舍,鋪開稿紙,任詩一樣的文字音符從筆底彈奏出來:

於是,把帶回來的一束葉子精心加以料理,用小剪子咬去生硬的葉梗,咬去糜爛枯黃的葉邊。又選幾片蔥綠的嫩葉剪成散錦的星顆和一麵缺的月。等小匣子給清新的綠氛溢滿了,才小心翼翼的把浮在幾片大葉上的蠶兒們捧出,像慈母臥嬰兒似的一條條輕輕的放進錦盒裏。有的一放,高興得打了個滾兒,就駝起背來,一聳一聳地找尋所需要的食料去了。有的一放,還戀戀不舍的,抬抬頭,尋覓這溫存的主人,似乎想明白一件事,想知道自己是什麼樣一份命運,到了這種地方。

蕭乾的草稿很亂,他可不能讓師傅費神去辨認塗鴉似的字跡。他將這篇叫《蠶》的小說,認真謄抄在印有燕京大學字跡的紅格稿紙上,寄給了沈從文。這一天是1933年9月29日。

一個月以後,11月1日,蕭乾在燕大文科樓的閱報欄前不經意地瀏覽《大公報》。當他看到副刊版上發表了小說《蠶》,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做夢,作者就是蕭乾。他太興奮了,整個心仿佛一下泡到了蜜罐裏。那份激動的緊張使他的大腦瞬間成了空白的,什麼思想都沒有了。這畢竟是自己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處女作。他靜下心神,又仔細讀了一遍《蠶》。五千來字的小說,密密麻麻擠在四千來字的版麵裏,成了黑乎乎的一片。一定是版麵太緊張了。但那裏麵的每一個字都是自己心血的結晶,讀著讀著,他覺得這五千多個字都躍出版麵,活了起來,跳舞的姿勢是那麼輕盈、可愛。

蕭乾的心也在跳舞。他從心底感激師傅的鼓勵和提攜。細心的他發現師傅在許多處做了修改,這使他受益匪淺。他後來寫道:

看到印出來的文章時,你就不曾理會刪改的痕跡嗎?我是曾這樣麻煩過另一個朋友的。我曾臉紅。我覺得是犯了罪,那樣過分地麻煩一位滿心幫我而又負著很重責任的人。我日夜咬住牙,想拚著寫一篇用不著他動筆改的文章。自然,到如今我還隻是在努力著。但從那以後,我把別字看成鼻尖上的疤,對贅字養成難忍的反感。學著他那簡練的榜樣,我少用“虛”字,少說無力的廢話。自然我還不行,我必仍得努力下去的。

編輯總抱怨蕭乾的字太多,而他一味嫌《文藝副刊》的篇幅少,連愛倫坡那樣“標準短篇”也登不完。沈從文對他充滿友愛地正色責備他:“為什麼不能!那是懶人說的話。”

沒過幾天,蕭乾收到沈從文的信,說“有一位既聰明又高貴的小姐”要見他,因為那小姐說《蠶》是沈從文主編《大公報副刊》兩個多月來她讀到的最好的小說。

星期六下午,蕭乾穿著一件新洗的藍大褂,如約先到了達子營沈家,才知道那位小姐是赫赫有名的一代才女林徽因。這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誰不知道她那“太太的客廳”名滿京城,能到那裏聚會的幾乎全是學界文壇的翹楚。

自打沈從文把有點怯生生的蕭乾引進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廳”,他就幾乎成了人們慣稱的“京派作家”中年輕的一員。他在創作上更加用心,一有空閑,便跑到詩情濃鬱的未名湖畔,麵對如水墨畫般的湖光塔影出神構思。然後把寫好的小說謄清,挑出最滿意的,即使天已擦黑,也必蹬上那輛破自行車,沿著海甸滿是荒塚的小道,趕到達子營,讓師傅過目。就這樣,蕭乾最早的幾篇小說《小蔣》、《郵票》、《花子與老黃》、《鄧山東》和《印子車的命運》,全經沈從文之手,發在《大公報文藝》上。《大公報文藝》是他文學創作的搖籃。他靠從這裏獲得的稿費,完成了最後兩年的大學教育。

1935年7月,蕭乾剛一畢業,就由楊振聲和沈從文介紹,進入《大公報》工作。他剛在天津接替沈從文主編《大公報文藝》的時候,每月至少來京一次。而每次必由楊、沈二位負責,把朋友們招到一起,或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或“太太的客廳”,常常是邊吃邊喝,邊天南地北地聊天。常來的有楊振聲、沈從文、金嶽霖、林徽因、馮至、朱光潛、卞之琳、李廣田,後來巴金、靳以由滬北上,也加入進來。

沈從文對蕭乾的副刊編輯工作總是力所能及地給予關心和幫助,他還為蕭乾的第一個小說集《籬下集》寫了《題記》,稱“他的每篇文章,第一個讀者幾乎全是我。他的文章我除了覺得很好,說不出別的意見”。可以看出來,師傅對徒弟的努力成果是滿意的。另外,沈從文將蕭乾的《籬下集》和散文集《小樹葉》推薦給商務印書館編入“文學研究會創作叢書”出版。同時,師徒倆還聯名出版了文藝書信集《廢郵存底》。書中收有14篇沈從文的“廢郵存底”和蕭乾的22則“答辭”,闡釋了他們倆的藝術觀點。由於是以書信體形式寫成,文字真切平實,論理深入淺出,而且可以看出師徒倆一脈相承的藝術審美情趣和價值取向。

“八一三”以後,《大公報》縮版,蕭乾被遣散,流亡到武漢,又是楊振聲和沈從文兩位恩師為他找到棲身之處,還讓他參加他們從1933年開始一直在做著的中小學教科書的編纂工作。在以後的幾個月裏,楊、沈每月都送給蕭乾50元錢貼補家用。那時,他和“小樹葉”正困居昆明。他當然知道那錢是兩位恩師硬從自己的薪水中節約出來的,心裏對這份雪中送炭的摯情友誼充滿了感激。這是人間最美好的一份感情。

蕭乾不能忘懷的是,1946年他剛從英倫回國不久,因不滿現狀,以“塔塔木林”為筆名,假托洋人之口,寫了一組反諷現實的雜文《紅毛長談》。沈從文繼以“巴魯爵士”為筆名,寫了一篇摹仿“紅毛”筆法的俏皮文章,題為《懷塔塔木林》,以響應《紅毛長談》,並流露出批判現實、追求民主的自由主義思想。他對自己帶出的這位徒弟頗為得意,稱“塔塔對中國本位文化,既理解透徹,文章寫來,自然亦莊亦趣,不古不今,駁雜如諸子,精悍有稷下辯士之風,引喻設義,奇突幻異,又兼有墨學家宋榮子,法國學人服爾太翁風味”。1948年,《紅毛長談》由儲安平主持的上海觀察社出版單行本時,作為附錄,蕭乾收入了這篇妙文。也算對師徒倆友誼的一個紀念。但不幸的是,這竟成了他倆最後一次真誠的聯袂合作。

解放以後,蕭乾在對外宣傳的崗位,安心當起“人民的吹鼓手”。他雖然並不被共產黨完全信任,卻也算得上是可團結的民主人士,可改造的知識分子,社會地位和心理狀態雖無法與到過延安的進步作家比,倒還說得過去。沈從文則是硬被逐出文學陣營,搞起了古代服飾研究。他一定不想放棄鍾愛的文學,但他“怕中共,怕民盟,怕政治上的術謀”,曾一度精神失常,“隻覺得家庭破滅,生存了無意義”。他曾用小刀割破血管自殺,想以此擺脫他的文學與政治的碰壁。許多朋友知道沈從文自殺未遂後,都跑來他家安慰他。蕭乾更是以弟子學生之誼,多次到沈家探望、敘舊,使沈從文深受感動,繃緊的神經慢慢鬆弛下來。

沈從文心裏很清楚自己當時所處的位置,若想平安度日,隻有放下筆遠離文學。古代文物裏沒有是與非和階級鬥爭,他在曆史博物館一幹就是整十年的講解員,比起那些卷入政治漩渦裏曾幾何時的朋友,倒多了幾分幸運。

沈從文也是矛盾的,他雖然做著講解員,似乎遠離塵囂,可也一直巴望有機會出頭露麵,他希望能得到表明自己政治進步的機會,哪怕違心地說話做事都在所不惜。蕭乾和他的夫人文潔若都清楚記得1957年反右時,中國文聯一共開過四次批鬥他的大會,有一次沈從文發言揭露他早在30年代就同美帝國主義勾結上了。他不敢相信這話出自恩師之口,他想自己30年代與安瀾合編《中國簡報》的情況沈從文是了解的,怎麼可以這樣惡語中傷。蕭乾真想就此割斷兩人的友誼,朋友之間這樣做太傷人心了。但事後他想,沈從文對自己的恩情太重太重,何況當時他那樣做一定是出於麵對階級鬥爭人人都有的自保意識,不能怪他。

60年代初,蕭乾下放勞動剛一回京,就去沈從文家拜訪,並在有了住房以後還曾請沈從文夫婦吃過飯,表明自己又安了窩。友情在持續。70年代初,沈從文在湖北鹹寧幹校勞動期間,還給蕭乾寫過兩封長信,雖然稱謂上由“乾弟”改為了“蕭乾同誌”,但還是能推心置腹,敘談自己的近況和心境。沈從文在1970年9月22日致蕭乾信中,談到他正在摸索新詩道路:“這次疏散下來,因血壓常在二百,心髒有膨大,已不能勞動,多半躺在床上。雖無書可讀,且不明本地語言,向鄉人學習也難具體。因此又寫了些詩,用五言舊體表現點新認識,不問成敗得失,先用個試驗態度去實踐,看能不能把文白新舊差距縮短,產生點什麼有新意的東西。或許還可以搞出些樣品。”然後他提到中國人民在偉大領袖毛主席領導下,萬千民眾不斷努力,人間奇跡得以一一出現,自己便在興奮之中“寫了首《紅衛星上天》長詩,如有機會在另一時公開。可惜照目前情形說來,我大致不會看到這首詩發表了。這也沒什麼關係,因為時代多偉大,個人實在小得可笑”。

沈從文在1970年10月17日致蕭乾的另一封信中,表明了這樣的態度:“解放以來,凡事多得黨和人民厚待,一家人過了二十年特別好日子,卻做不了多少對人民有益工作真是有愧餘生……近二十年在社會劇烈變動中,能免大錯,已屬萬幸,哪裏還能妄存非分之想,說什麼‘雄心壯誌’……一切工作都永遠隻抱著個學習試驗態度,不存什麼個人名利野心,因此直到如今,還能好好活下。”他在信的最後希望蕭乾“學習進步,工作積極,態度端正,少出差錯”。

這時的沈從文早已不是“對人生具有深厚同情與悲憫,對個人生命與工作又看得異常莊嚴,來用宏願與堅信完成這種艱難工作,活一世,寫一世,到應當死去時,倒下完事”的那個沈從文。他已被扭曲成政治的馴服工具,政治意識在他頭腦裏占了第一位。他活得謹小慎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沒有了朝氣和勇敢,也沒住在東堂子胡同的一間房裏,而夫人和孩子則住在羊宜賓胡同,中間隔得很遠,生活極不方便,就想通過在北京市委工作的一位青年朋友,找到曆史博物館的領導,爭取給沈從文一家解決住房上的困難。後來因個中原因事情沒辦成。蕭乾很覺過意不去,就把事情經過告訴了沈夫人張兆和。不想沈從文得知此事後,極為不高興,當即給他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指責他多管閑事。有一天在路上,兩人偶然相遇,蕭乾還想解釋,不想沈從文劈頭就是一句,你知不知道我正在申請入黨?房子的事你少管,我的政治前途你負得了責嗎?蕭乾啞然,呆立良久,驚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