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實在是個缺乏幽默感的民族,正因為缺乏,便拚命製造些膚淺、拙劣、庸俗的笑料,這無異於愣是用手去捅人家的胳肢窩。不過有的時候,是強權下的中國人不敢幽默,幽得不恰當,罷官遭貶;幽大發了,連命都可能保不住。官場無幽默。可歎!可歎!而中國的文人又總想進身官階,濟國平天下,幽默也隻好退而求其次,變成自我調侃、解嘲而已。幽自己一把默,該當何罪呢?當幽默成了奢侈品甚至特權的時候,幽默就會沉重得叫人沒了感覺。
老舍的幽默,是輕鬆的、俏皮的,也是智慧的。或許他的幽默可稱得上是中國文人幽默中的一個典範,是屬於給中國人掙臉麵的那種幽默,當有人指責中國人不懂幽默時,隻能回應說我們有老舍。不可悲嗎?似乎中國人的幽默裏就剩老舍了。這一定是老舍先生不願看到的,因為人們生活中並不缺乏可供幽默的作料。老舍幽默散文裏的作料不全來自生活嗎,他打趣、針砭、諷刺的那些個人和事,都是生活本真和病態社會諸相的反照。他把它們拆散、肢解了,和上幽默的調料,放到語言的油鍋裏煎炒烹炸,盛出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技巧全在火候上。
關於老舍運用幽默語言,也就在掌握“烹調”火候上,有兩種相反的意見。一說火候剛好,調料、用油配製得當,菜肴耐讀耐看,美味可口,且極易吃上癮。心裏隻有佩服的份兒,學不來這門手藝,隻有去做回頭客。吃得多了,胃口倒也上去了。你會慢慢發現,身邊的一人一事一情一境,都是可以幽默的,或消閑,或諷刺,全在調配與火候。老舍是當然的幽默烹飪大師。二說老舍的烹調火候過了,經常故作俏皮,耍幽默,結果給人一種“油嘴”的感覺。並說幽默這東西得無意間小炒,可能會是好菜。如果刻意爆炒,就會叫人吃膩了。自然,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口味不可強求。
這幽默的火候也隻有大師能掌握好。火小了,半生不熟,如哽在喉,難以下咽。火大了,又滿嘴油滑,利落了嘴皮子,卻虧待了舌頭上的味蕾,餘韻皆無。
我是極偏口老舍幽默散文的,是吃上癮的那種回頭客,隨便哪一篇,每每讀來,從沒覺得過時和陳舊,他幽默的一切人和物事,有許多今天仍在生活裏徜徉。《當幽默變成油抹》、《考而不死是為神》、《避暑》、《習慣》、《有了小孩以後》、《多鼠齋雜談》等篇,怎能讀的煩呢,老舍的幽默是有永恒的魅力和價值。他絕不是那種耍嘴皮子,賣弄搞笑那種作家,他是真正有思想、有才華,而又精通寫作之道--這點頂頂重要--的語言大師。若不諳熟寫作之道,思想、才華會憋在肚子裏爛掉,誰人能知曉。
由編《老舍散文》,使我有了這麼一個重讀老舍散文的機會。能在狹小的書房裏再次沐著由閱讀老舍所帶來的愉快的日光浴,真是一種享受的樂趣。
編選時,我將老舍散文分成了三塊,一是幽默諷刺的,二是抒情寫景記人的,三是一點點文論。之所以選一些文論,也是要讓讀者感受,老舍的文論沒有半點學究氣的冷麵孔,那最讓人畏途。老舍的文論也是純粹老舍味的,旁人不大學得來。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經得起時間的磨礪,能讓人不斷去閱讀、挖掘、研究的作家實在不多,老舍是一個。
今年是老舍百年誕辰,謹此紀念他。
(此文為《老舍散文》前言,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9月版。原載《中國經濟時報》1999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