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柴姑對土地的最初印象是浮泛的。

當初從關外走來的時候,一路上的感覺都是空曠和荒涼。如果不是沒有歸路,如果不是先人傳下了話,她真是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

她對土地幾乎是陌生的。自小在長白山蓊蓊鬱鬱的大林莽裏長大,她最熟悉的是遮天蔽日的森林和濃得化不開的綠色生命。石頭間的土是一小撮一小撮的,山溝溝裏的土地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它和綿延不盡的森林簡直不能相比。土地少得讓人不曾留意。那麼少!但自從走出大森林特別是入關以後,仿佛豁然洞開一個新的世界,土地之廣闊叫她目瞪口呆。那時她吃驚地想怎麼這裏有這麼多的土地啊!土地怎麼會這麼大這麼空空蕩蕩?莊稼草木都這樣矮小,天空高遠得令人生畏。在高遠的天空下,連人也顯得渺小了。那完全是一種生疏的令人不快的感覺。太陽火球樣懸在頭頂,人走在熱氣騰騰的大地上,就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雀子在蹦噠,不定哪會兒就被燙死。而在深山老林子裏,一切都不是這樣。濃密的森林把天空劃拉得支離破碎,站在山頂上能伸手扯下一片雲來,不管日頭多麼凶暴灼熱,老林子裏永遠都是陰涼的。人在山林間穿行,從來就不會感到孤獨。周圍的大山樹木甚至成群的虎狼都在和你相伴,大家稠密地生活在一起結為一個整體,於是山林虎狼當然也包括人都覺得自己特別強大。天空沒什麼了不起,日頭沒什麼了不起,暴風雪也沒什麼了不起。土地就幾乎算不上什麼角色,因為它太零碎太不顯眼了。在柴姑的感覺裏,大森林和長白山是頂天立地的,而且充滿了整個空間。但這大平原呢,仿佛什麼都沒有。你隻能感覺到無邊無際的土地和同樣無邊無際的天空。天對著地,地對著天,空空洞洞,好像億萬年都是如此。

那時她真是不明白,大森林以外的世界怎麼會是這樣子。但後來柴姑懂了,大森林以外的世界隻能是這樣子,還能是什麼樣子呢?她曾試圖以山裏人的優越鄙視這空洞洞的天和地,可越往前走越是沮喪。她實實在在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當她走過無數路程幾乎要走死才能到達黃河岸邊的時候,柴姑開始對土地由衷地敬畏。土地是太大了,土地比大森林大得多。她走出了大森林,卻終於沒有走出土地。她同樣敬畏天空,她第一次發現了天空的完整和高不可攀。天空過於高遠,高遠得玄虛而不近人情。土地卻讓人親近。你走到哪裏,它就延伸到哪裏。它以它的厚重和博大包藏萬物,承載山川、河流和大森林,孕育著萬種靈性。正是從那時起,柴姑開始癡迷於土地,並最終獻出了一切。

土地,多麼好!真是的,以前怎麼就沒有發現呢?

柴姑望著麵前的一大片土地,咯咯地笑了。她笑得有些天真和傻氣。她隻有十八歲。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富有這樣開心過。真的,這麼多土地,盡管現在這裏還是一片荒原。

這是不久前她從一個官員手裏買下的。她給他一壇金子,那官員便帶著她騎馬跑了一個大圈子,然後用馬鞭子劃個弧說:“這些都是你的啦!”柴姑有些不相信,盯住他說:“你不騙我吧?”那官員說:“當然不騙你。”柴姑一把奪過他的鞭子說:“老官兒,你要是騙了我,日後我會把你宰了!”老官兒哈哈大笑:“你這女子膽子不小。好,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柴姑還有些不放心:“要是日後你不承認呢?”老官兒的幾個隨從忙嗬斥:“放肆!你知道老爺是誰?敢這麼說話!”柴姑一瞪眼:“我管他是誰,姑奶奶就是要問個結實!”幾個隨從撲上來就要捉她,柴姑嘻嘻一笑,輕捷如猿,滿不在乎地跳開了,突然甩手一鞭子:“雜碎!”打頭的那人臉上立刻爆出一道血槽。那人疼得大叫一聲,抽出刀就要砍殺柴姑,卻被那位官員喝住了:“退下!鄉野女子不懂王法,不要和她一般見識。”幾個隨員喏喏退回,柴姑衝他們做個鬼臉,又哧哧笑了。老官兒搖搖頭看著柴姑說:“你這女子也太刁蠻,罷罷罷,就送你這把玉鞭做個憑證好了。那上頭刻有三個字:欽差陸。你要仔細保存了!”說罷一磕馬鐙,帶著隨員們放馬馳去了。

柴姑低頭看看,白玉鞭杆上的確有一方紅印。柴姑不識字,想來就是什麼“欽差陸”了,她不懂什麼叫“欽差陸”,以為就是他的名字了。她想這老官兒怪可愛的。就轉身衝他跑去的方向大聲喊道:“老官兒,你是個好人!”

後來,柴姑才知道那老官兒是欽差大臣,是奉當今皇上之命到黃泛區賑災的。黃水退下後,數百裏之內,幾乎斷了炊煙。原有的村莊一座座都消失了。舉目所望,殘垣斷壁,枯樹昏鴉,景象極為淒慘。浩浩數百裏,就像一片死去的土地。黃水中幸存的人都跑走了,跑到那些沒遭黃水的地方謀生。官府放糧反而要去那裏。但這災區的土地總不能棄了。於是皇上下了聖旨,黃泛區二十年免征。土地大多沒了主人,四海之內,莫非王土,自然就歸皇上了。那時你隻要花很少的錢,就能買很多的地。實在沒錢,隻要有力氣墾荒,土地也就歸你了。

事後,老三對柴姑說,你真傻,那麼多金子幹啥不好,竟然買了這片廢地。這地荒得白給我都不要。柴姑說你不要我要,花錢買地,心裏踏實。老三說這麼多荒地,你去伺弄,我可不幹。柴姑說咱一塊幹吧,再找些人幫忙。老三說我不會弄地,我是打魚的。柴姑說黃河都走了,你去哪打魚呀。老三說反正我不弄地要弄你弄。柴姑就不再堅持,也沒有責備他。心想他還是有點強脾氣的。在黃河裏闖慣了,不喜歡土地就不要勉強他。反正有的是金子,花錢雇人就是了。

柴姑有很多金子。

柴姑從老石屋扒出金子時,老三大吃一驚。

沒人知道老石屋裏藏著金子。當初連老鰥夫都不知道。那是一個保存了幾百年的秘密。

柴姑來到石窪村沒幾天,人們就發現她有吃螞蟻的怪癖。而且最怪的是螞蟻似乎和她有什麼緣分。柴姑走到哪裏,隻要略一停留,就有無數隊螞蟻急慌慌跑過來,朝拜一樣聚在她的腳下,密密麻麻,像撒一地黑芝麻。接著柴姑就蹲下身子,一撮一撮地捏起來放進嘴裏咀嚼。那時便有一股奇異的香味飄開去,於是就有更多的螞蟻從四麵八方趕來,圍繞著她旋渦樣打轉。你仔細傾聽,似有一種嘈雜又很細微的“嚓嚓”聲,顯得殷切而踴躍。使你感到它們是些極有靈性的小動物。這是一個神奇的國度。在這個國度裏,她是一位至高無上的女王。她和它們有過前世的淵源和默契。在她麵前,它們全都表現出狂熱的崇拜和獻身精神。她用一種特殊的信號感應和召喚著它們,不論她走到哪裏,哪怕走遍天下,都會有無數的蟻類供她享用和驅使。她像一位兵馬大元帥,統領著一支無比龐大的軍隊。這支軍隊遍布世界的每一片土地,每一簇叢林,每一座山丘,每一道河岸。這支軍隊從不為人注意,但它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秩序,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宗教,自己的武器。它們渺小得微不足道,卻又強大得不可估量。而柴姑是唯一能夠懂得和掌握它們的人。隻要她願意,她的這支不為人注意的軍隊便能毀滅一切。

石窪村七個最老的老人正是窺見了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才徹底絕望的。

在老石屋的一個角落裏,有一個巨大的蟻穴,洞口深不可測,而牆壁的每一條石縫都是出口。誰也不知裏頭藏著多少億萬隻螞蟻。有一次,村裏七個最老的老人乘柴姑外出之際,悄悄溜進老石屋,想探訪一下她的居室有什麼特別之處,卻意外地發現這些神秘的蟻蟲。那時牆壁上、地板上、床上、窗上、屋頂上,以及所有物體表麵,都爬滿了黑色的螞蟻。螞蟻滾成疙瘩,蠕蠕而動,整個石屋子裏充滿細碎的“嚓嚓”聲,蕩漾著陰森之氣。幾個老人嚇得頭皮發麻,魂飛魄散。可是當他們眨巴眨巴眼再睜開時,老石屋空空蕩蕩,一隻螞蟻也不見了。它們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跌跌撞撞逃出老石屋子,卻迎頭撞見柴姑正在門外陰沉沉地打量他們。柴姑沒說什麼,隻是目光裏藏著怨怒,怨怒中又含著無限的憐惜,好像在說,唉唉,你們哪,你們幹嗎要闖進老石屋呢,這裏的秘密你們本不該知道的,可你們知道了。唉唉,你們哪,你們太多事了。那時柴姑一身皂衣,仿佛一個幻影,老人們站成彎曲的一排,訥訥著似乎想說點什麼,或者想問點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然後就踉蹌著走了。

在那之前,那個巨大的蟻穴是從來不為人知的,包括老鰥夫和他的三個兒子都沒見過。那是屬於人類之外的一個世界。它們一直讓人類蒙在鼓裏。就像一次重大行動之前的秘密集結。它們也許已經等了許多年,老一代等死了,新一代接著等。

它們終於等來了柴姑。

柴姑是命定要來的。那是蟻類的祖先一代代傳下來的話。祖先說若幹年後一個吃螞蟻的女子就是咱們要等的人。你們要絕對服從她而且要終生侍奉她。

它們和老石屋的後人等待的其實是同一個人。所不同的是,老石屋的後人們並不知道等待的是誰,等待隻是等待本身,並沒有任何具體意義。但蟻類們知道。它們知道在等待一個石破天驚的人。這個人將率領它們幹一件最了不起的大事,這件事將是蟻類曆史上最輝煌的壯舉。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它們等待了多少代,激動了多少代。它們臥薪嚐膽、忍辱負重,它們不在乎被人藐視,不在乎被人踩在腳下,不在乎穴居深洞。

柴姑來了。那個吃螞蟻的女子到底來了。

她的確不同一般。她的驚人的美麗,她的古怪的性格,她的無忌和坦蕩,都令它們折服。於是它們一擁而出,呼啦啦地爬出洞穴向她歡呼,供她享用,聽她調遣。

於是黃河決口了。是一次永遠的決口。今後再不會有這樣的決口了。

天下人都在談論黃河決口。

河防官大大小小被砍了一群。腦袋像西瓜一樣滾了一地。

但沒人知道這千裏之堤究竟毀在誰手裏。

螞蟻們裝聾作啞。

黃水退下去之後,柴姑從容地扒開一塊石板,從蟻穴裏提出幾壇金子。

同樣,誰也弄不清她怎麼知道石板下藏著金子。

柴姑要用金子換回一片燦爛的世界。

開始幾天,柴姑走在鬆軟的沙土地上,心情是極愉快的。這很像一次旅行。黃水留下的沙土濕潤潤的,平坦而富有彈性,就像柴姑的腳步。蹚過殘存的一片片水窪。沒有黏糊糊的感覺。水底的沙土地沒有任何遊離黏稀的成分,而是鋪結成完整的一塊,那感覺就像踏在大森林鋪滿落葉的土地上,軟柔柔的叫人舒心。

柴姑把草鞋子扔了。她覺得赤腳行走更舒服。清澈的水透著涼意,從腳底沁人心脾。她驚訝黃河殘存的水這麼清澈透明,捧起來喝一口甜絲絲的。原先她還以為黃河水隻會像泥漿樣混稠呢。她赤腳一路行走,就像個頑皮的小姑娘。一會兒在水窪裏瘋跑,濺起一簇簇水花,把身子打得精濕;一會兒在草叢間漫步,彎腰摘幾朵野花插在頭上。她幾乎要忘了自己出來是幹什麼的。

荒野四顧無人,好像整個世界上隻她一人還活著。她不感到害怕,隻覺得太孤寂。她不斷發現一些畜生和人的骨架,有的袒露在地表,有的半截埋在土裏。在一個瘦小的骨架旁,她從土裏拔出一根紮著紅頭繩的大辮子,柴姑撿起來抖去上頭的土,歪起頭仔細打量,她想這肯定是個年輕姑娘,也許和自己一樣漂亮。可她隻剩下一架骨頭和這根辮子了。她把辮子放在一片水窪裏搖擺著洗淨,紅頭繩漚爛脫落了。辮子散成一束,油光發亮。好美的一條辮子!柴姑讚歎著,忽然聽到一聲嬌弱而痛苦的呻吟。柴姑機警地往周圍看了一圈,什麼人也沒有。於是她猜到,那呻吟是從冥冥中傳來的,肯定是這位淹死的姑娘的聲音。柴姑想了想,把辮子收起。她在心裏說:姑娘跟我走吧,我和你做伴。這荒郊野外的,做個孤鬼怪淒涼的。走吧。我和你做伴。你多大歲數?十七歲。噢,十七歲,如花的年齡,正好做我的妹妹呢。你叫什麼名字?朵朵,噢噢朵朵,咱走吧走吧,跟我一起去找人,找一些活著的人。

柴姑第一眼看到他時,吃了一驚。不是因為看到一個死人,而是因為這人特別龐大,簡直像個龐然大物。那時柴姑先從遠處看到荒草中臥著一架石碾,碾盤歪到一旁,顯見黃水當日的威風。柴姑就想,這裏當初也許是一個村莊呢。柴姑走近了,原來想在這裏歇歇腳。她扶住石碾繞了半圈,卻猝然發現了這個人。他半躺在地上,後背倚在傾斜的碾盤上,兩腿分得很開。看樣子已死了幾天了。前天下過一場雨,而他的姿勢卻一直未動。赤裸的腿上有雨點濺上的泥斑,兩腿的下方被泥沙淤埋著。在兩腿間的狹小空地上,正有幾簇嫩嫩的草芽長出來。這人奇醜,臉部上尖下寬,仿佛頭上長一隻角,嘴闊鼻大,肯定是個食量很大很有力氣的人。柴姑無端地想到可惜這人死了,不然能吃能幹,倒是個好夥計。這麼想著,就用手摸摸他的心口窩,這下柴姑驚呆了,他居然還活著!盡管心跳微弱,可她分明感到了他心髒的跳動。柴姑趕忙從旁邊捧起一捧水,順他嘴角撩下去。他寬厚的嘴唇動了動,咂下幾滴水。柴姑驚喜至極,一連喂他幾捧水。他的眼睛仍閉著,可是手腳開始動彈。

柴姑猜想他是餓昏了。可能已在昏迷中沉沉地躺了幾天。怎麼能餓昏呢?這麼大個人,青草野菜都能充饑,附近就有水窪,裏頭有成群的小魚、蝌蚪在遊動,都是些可吃的東西。柴姑出來幾天,也隻帶了一些大麥炒麵,那是她用金子從一個商人手裏換來的。數量很少,她不太舍得吃,一路上常抓些小魚來咀嚼。雖然腥味很濃,但足可以填飽肚子。這人是怎麼了,除非他自己不想活。看樣子是這樣。他對死是有準備的。他選了個不錯的地方,背靠碾盤,前有巨大的石碾遮擋,旁邊還有被風雨打散的庵棚架子。如今零零落落坍在地上。他也許在這裏住過很久,終於耐不住孤獨才決定死去。這是個絕望的人。他頭發很長而且髒亂。全身裸露著,卻用沙土把襠部掩埋起來。那是男人最看重的東西。他知道死後屍首會腐爛,會有烏鴉或鷹啄他的肉體。他不怕啄食他的心髒、眼睛,隻怕啄食他的生命之根。當他最終選擇了死時,是多麼無奈。那是一個男人的無奈。柴姑有些感動,哦,一個男人。他有一身力氣和野性,卻選擇了死。那肯定是無奈的。他麵對一片空茫的荒原,力氣卻無處用;他在孤寂中打發日子,找不到一個伴侶,他空有一副蓬勃的雄性。活著是無趣的,活著再沒有意義,於是他垮掉了。沒有誰讓他死,是他自己要死。

但一個人要死也不容易呢。他在生死之間晃蕩了六七天還是沒有咽下最後一口氣。他肯定是無奈的。柴姑決心救活他。她想這是緣分。

當天,她決定住下來。把坍掉的庵棚扶起,搭成一個簡易的棚子。她要住下來,和他做伴。她要救活一個人,這讓她很感動。你想呀,救活一個人,多麼有趣!

這是一片沼澤地。

野生的蒲葦和蘆笛一片片地瘋長,根部泡在水裏,散發出一股泥腥味。小魚、蝌蚪、泥鰍、水蛇以及各種叫不出名的生物,在水窪裏遊動翻騰。在這片外表平靜的世界裏,其實充滿了弱肉強食的爭鬥。強者要獨霸這方天地,弱者要在夾縫中求生存,誰不是天生之物呢。結果是誰也沒有消滅誰,大家依然生活在一起。於是小魚變成大魚,蝌蚪長成蛤蟆,泥鰍照樣鑽來鑽去,水蛇最為凶猛,卻隻能在水麵掠過時製造一片驚慌。蒲葦、蘆笛和各類水草,都在拚命擴展自己的地盤,進行著無聲的競爭。沼澤因此而日漸繁茂。這裏充斥著不能滅絕的生命種類。

其中也有人。

在沼澤中一片孤舟一樣的陸地上,搭著幾個破破爛爛的草棚子。草棚裏分住著一夥衣衫襤褸的男女。他們都是黃水中的幸存者。或借助一塊門板,或抓住一根木頭,或駕一條破船,終於死裏逃生。但親人沒有了,村莊沒有了,田園沒有了。當大水落下,雙腳踩住滿是泥漿的土地時,他們甚至失去了方位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大地上的一切原有的標記都消失了。到處都是一樣的空曠的土地、水窪、沼澤。你甚至看不到一棵樹、一棵草,滿眼都是混黃一片,沒有任何生命的顏色。

他們以為到了冥冥之中。事實上,他們在大水中不知昏死過幾次,又醒過來幾次。他們對生命已經麻木,沒有悲痛,沒有恐懼,隻有空蕩蕩的麻木和虛無。大地整個變了模樣。當太陽重新懸在頭頂,當星月重新閃亮時,他們才意識到自己的確還活著。但活著的人實在太少了。起初,他們誰也不認識誰,隻像鬼影一樣在大地上飄蕩,喝生水,吃小魚。頭發長了沒法剪,衣裳破了沒法補。最終隻能赤裸裸披著長發在大地上遊蕩。他們不再有羞恥感,隻剩下生命的本能。羞恥感是人類群體中的產物,但這裏不再有人類的群體。他們隻是孤零零的單個活物。

他們毫無目的地遊蕩,在上千裏死去的土地上。

披頭散發。赤身裸體。不言不語。一個無聲的世界。

終於有一夥人先後相聚在這裏。是星星也會聚頭。而人是有氣味的。

但一天夜晚,他們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孤舟一片狼藉,好像經過一番激烈的打鬥。這是個謎。沒有人知道是誰征服了這些野人。

之後很久,又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來到這裏。

她叫茶。茶不知自己怎麼轉遊到這裏的。她看中了這地方。沼澤中一片孤島,到處是叢生的蒲葦蘆笛,荒草萋萋。她看出這裏有人住過,庵棚歪扭著倒在地上。她決定住在這裏。她在一片高崗上扒出一個洞,上頭用編起的蘆葦紮起一個新庵棚,洞裏鋪上草,外頭很隱蔽。人躲在裏頭能看到很遠的地方。而從外頭看,不到幾步遠的地方,是看不出什麼異常的。荒草太茂盛了。一切收拾停當,茶編了幾件蓑衣遮風避雨用。平時不用穿。她盡可以光著身子走來走去,去沼澤抓魚,在荒島上采摘可吃的野菜,一切都很方便,連撒尿都方便。即使在冬天寒冷的季節裏,她也隻是躺在一個鋪滿草的洞穴裏睡覺,白天又照樣光著身子外出。她用冷雪把身子搓得發紅,然後猛跑一氣。她練得身手矯捷,肌肉發達。茶曾有過一個美滿的家,有自己的丈夫和三個孩子,最大的兒子已經十二歲。現在隻有她一個人了。仿佛,那已是隔世的事,很遙遠很遙遠了。茶好像哭過的。也對著空曠的荒野叫過的,叫得像母狼一樣淒慘。但茶到底沒有死去。她開始了野人的生活。吃生水、吃生魚,在冰雪中熬過冬夜,拉肚子發高燒。瘦骨嶙峋。但她熬過來了。她漸漸適應了這種茹毛飲血的生活。她曾因生過幾個孩子變得肌肉鬆弛,又因茹毛飲血的生活瘦骨嶙峋。可是當她重新強健起來的時候,茶又恢複了少女般的體態。細腰豐臀,皮膚光滑,隻是變黑了,茶像黑色的美人魚,一條精力旺盛的美人魚。她已經積攢了太多的精力,完全適應了這樣的生活。蘆葦草根生魚蝌蚪都是美味佳肴。

過去了又一個漫長的冬季,冰雪消融,大地回春。茶已分明感到春情的騷動。開始像少女般的迷離,悶氣煩躁流眼淚。一陣清風,一片浮雲都讓她恍惚半天。那時,她還不知是怎麼了,隻感到周身像著火一樣,皮膚嬌豔,乳房挺起,哈欠連天。但自從那天傍晚小喜子出現在沼澤地,茶便立刻明白了她一直在盼望一個男人。

那時她正站在庵棚門口的一小片空地上,向著日落的方向懵懂發呆,默默送別又一個白天。突然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茶發現了一個赤裸的人影!

人影在銀盤一樣的落日下,線條十分清晰,就像茶曾經擅長的剪影。她看不到那人的麵容五官,但從那躍動的身姿可以判定那是一個男人,啊,啊,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從落日裏躍下的男人啊!茶捂住臉哭了。旋即,她放下手大叫一聲迎著那人飛奔而去:“噢噢噢!……”那一瞬間,茶忘了所有女人防衛的本能,撲出稠密的草叢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