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時,柴姑又來到老大的庵棚。
她已經記不得來過多少趟了,甚至記不得這是第幾個年頭了。隻知道春夏秋冬已是幾度更迭。
春天到了,廢棄的黃河兩岸塵沙滾滾,大風起處天地間一派昏黃,幾十步外草木莫辨。不管茅草多麼茂盛,在肆虐的風沙麵前都顯得那麼弱小和無能為力。
夏日裏暴雨成災,遍地汪洋,殘破的大堤被浸泡在水裏,土層一塊塊坍塌,堤頂蹲滿了避水的兔子和各種鳥類,儼然一個純粹的動物世界。
秋天淫雨霏霏,到處都濕漉漉的。大批蚊蟲不僅夜晚而且大白天也充斥著空間。這裏的蚊子肥大而凶猛,蚊蟲轉移時,幾裏長的狹長空間如一片灰色的雲塊,蚊子的嗡嗡聲令你心驚肉跳,令你煩躁不安。如果不小心惹了它們,會有成千上萬隻蚊子叮滿你的全身,像螞蟥吸血一樣把你吸成一具骷髏。
冬天到了。這是一年中最安詳的季節。冰雪覆蓋大地,到處靜悄悄的。大堤內那一片黃河殘留的水已經封凍,冰麵上擱淺著一群群野鴨。老大坐在庵棚前的一塊石頭上動也不動,仿佛在和野鴨們比賽禪功。
落日已冷冷地消失在西天,白羲還沒有歸來。
白羲是自由的。
它時常陪著老大狩獵和默坐,也時常獨自外出,有時好幾天不歸。老大從不責備它。它有它的天性。他不是它的主人,它也不是他的看家狗,雙方似乎都明白這一點。但他們是朋友。
白羲每次回來,總要叼回幾隻野兔,就像看朋友一樣帶上一份禮物。如果在外待上十天八天,白羲回來總有些訕訕的。好像在表示歉意,不該丟下朋友在外野混。
老大便拍拍它的頭說,沒啥夥計,你盡管去玩。討上老婆了嗎?
白羲說你呢夥計,我是討不上老婆,你是有老婆不要。我看柴姑怪好的,你不該那樣對她。
老大說你不懂。
老大對白羲有很多話說,也開開玩笑,有時還摟著打鬧一陣。但對柴姑卻極少搭理。柴姑第一次來找他時,他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他沒抬頭。
柴姑坐他旁邊,說多虧你救了我。我沒想到你還活著。
老大說你盼著我死,我死不了。
柴姑說我沒說盼著你死。
老大說你把黃河毀了。
柴姑說那是天意。
老大說你是個妖女。
柴姑說你是個混蛋。
老大跳起來抽了她一個嘴巴子,說我恨你!
柴姑抹抹嘴上的血,站起來走了。她說我走了。還會再來!
後來柴姑就時常去。老大再也不和她說話。
柴姑不管他說話不說話都照常去。不管他說話不說話都自己說話。她給他說我買了一大片土地,又請了好多夥計,她給他講茶和小喜子的故事,講老佛和他老婆的故事,講他們合夥開荒的事,說江伯是個好管家,喂養一群牲口還管著裏裏外外的瑣碎事。講老三去了遠方的城再沒有回來,我給他生了個女兒平日都是由茶喂養,他是我最恨的一個人,我早晚得殺了他。他不是個真正的男人。她給他講自己經曆的所有事情。柴姑變得十分瑣碎和嘮叨,像一個真正的婆娘在向男人述說他不在家時發生的一切。
老大不說話。
柴姑說累了,捋捋頭發站起身說我走了,你也別老在外頭坐著,外頭涼。
天已太晚,她要回去了。離家還有七八裏地,要翻過大堤,蹬三道小河,還有一片沼澤地,一路黑咕隆咚的。老大從來不說留她,也不說送她。她的存在和消失都和他沒有關係。
一年四季,柴姑在這條路上獨自往返。
這條荒草小徑是她自己踩出來的。
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來。
在老石屋的周圍又建起一片茅草屋,加上牛棚、羊圈和一座座矗立的草垛、糧倉,這裏已經很像個村莊的樣子了。牲畜和人的氣息彌漫著,透出幾分溫馨,從荒涼中走來,就想一頭紮進這氣氛中。它叫你感到溫暖和安全。
柴姑仍叫這地方草兒窪。
她喜歡這個古村的名字。這是她的部落。
路口立著一個龐大的身影。她知道那是老佛。老佛肯定在那裏等她。她半夜不歸,他會站在那裏等她半夜。
柴姑走近了,說:“我說過多次了,你不要等我。”
老佛說:“我記住了。”
“他們呢?”
“都睡了。”
“你也回去睡吧。”
“我記住了。”
老佛走後,柴姑一拐彎去了羊圈。那裏已有幾百隻羊,每一隻都膘肥體壯。小喜子每天趕出趕進,很有些陣勢了。柴姑很喜歡這群羊,喜歡看羊群滔滔擁出擁進的樣子。她沒想到要去賣羊,也沒地方賣,她沒覺得這是一大筆財富。她隻是喜歡它們鮮活的蹦蹦跳跳的樣子。她的羊群和江伯養著的馬群還有田裏長著的莊稼,都讓她感到活得歡欣而充實。
小喜子還在羊圈裏幹活。柴姑拉開羊圈的籬笆門,說小喜子你還沒睡。小喜子說柴姑你回來啦我給羊墊圈呢。柴姑說我和你一塊幹。小喜子說就好了你快去睡吧。柴姑沒走也操起一把鍁幹起來。給羊墊圈是個力氣活,地上撒一層幹草,上頭再鋪些幹土,鬆鬆軟軟的,羊撒尿拉屎都在上頭,十幾天後再出圈,就是上好的肥料。這還是江伯教給的辦法。江伯說這麼多地沒肥料不成。柴姑邊幹活邊問小喜子你還住羊圈裏,小喜子說羊圈裏不錯我喜歡羊。柴姑說你應該去陪陪茶。小喜子說我喜歡陪羊群。柴姑說是不是茶幫我帶孩子你生氣啦。小喜子說和孩子沒關係,我挺喜歡朵朵。朵朵本來是一根辮子就是從荒野裏撿回的那根辮子那隻是一個靈魂,柴姑用它做了女兒的名字。柴姑說茶怪疼愛你的,小喜子說我不是她兒子。柴姑說你是不是嫌她老了茶還是怪年輕的,小喜子說我和她成不了夫妻。柴姑說你還惦著夢柳想來夢柳也長成大姑娘了,你哪天去找她吧。小喜子沒有回答她的話說柴姑黃河故道裏那個男人你認識他?柴姑說你咋知道那裏有個男人?小喜子說我放羊去過那一帶他帶一條白狗常站在大堤上發愣。柴姑說你和他說話啦?小喜子說我湊上去想和他說話,可他轉臉就走不理睬我。柴姑說你討厭他不?小喜子說不討厭一點都不討厭我覺得那個男人肯定是一條漢子,他和黑馬救過咱們的,你每次都是去找他的吧?柴姑說我的事你別管。小喜子說你應當把他帶來,柴姑歎口氣他本來就應當是這裏的主人。小喜子說真是的咋就沒聽你說過呢?他咋不來他不喜歡你?柴姑說他恨我。小喜子說我明白了你們以前鬧過別扭。柴姑搖搖頭。小喜子就很不理解說要麼那家夥就是個蠢豬,我還以為他有什麼了不起呢。柴姑就笑了說小喜子你的話真多,我走了你也該歇息了,過幾天你去看夢柳吧,隻要人家姑娘願意就把她帶來,反正咱這裏缺人手。
柴姑剛走出羊圈,小喜子忽然在後頭喊:“要不趕明兒我喊老佛把那小子捆來!”
柴姑轉臉說:“你別胡來!”
小喜子還是去了。不過沒帶老佛。他本來是喊了老佛的並說了他的打算。
老佛瞪圓了眼:“你說啥?叫他來當主人,他算個啥東西!”
小喜子說:“是柴姑說的。”
老佛說:“誰說的也不行,他敢來我就揍他!”
小喜子說:“能的你!”
老佛說:“你試試看!”
小喜子趕一群羊去了。幾百頭羊擁擁擠擠、浩浩蕩蕩地在前頭走,小喜子揮一根鞭子像個將軍。
小喜子在大堤上截住正要外出的老大。老大身上背著一串兔子皮,仿佛要遠行的樣子。
小喜子喊道:“喂!那個人——你到哪去?”
老大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隻管下堤去。
小喜子緊追幾步,大喝一聲:“喂!我和你說話哪!”
老大還是沒理睬。一副不屑的樣子。一大串兔子皮在他肩頭晃蕩晃蕩的。
小喜子很惱火,彎腰抓起一塊坷垃扔過去,正好砸在老大屁股上冒出一股煙。小喜子開心地笑起來。
老大沒扭頭,隻伸手拍拍屁股上的土,涉過一片淺水過河南去了。
小喜子站在大堤上一蹦老高:“你等著看!狗日的東西你有啥了不起?”
小喜子回到草兒窪對柴姑說:“他會很快到咱這裏來的!”
柴姑說:“你見到他啦?”
“見啦!”
“咋說的?”
“咋也沒說。”
“沒說你咋知道他要來?”
“我把他庵棚燒了!”
“你混蛋!”
茶的草屋就在老石屋側旁,朵朵是由她日夜照看的。柴姑隻是每天來看幾趟,她不會帶孩子也不願帶孩子。柴姑有更大的事要操心。茶把朵朵視為己出,照看得十分精心。她沒有任何別的牽掛,也沒有人心疼,就全身心地疼愛著朵朵。茶的天性是一定要有個人讓她心疼的。以前她疼愛小喜子,像兒子一樣疼愛。可小喜子不讓她疼愛,她身上的許多疤痕就是小喜子擰打的。她不恨他,一點也不恨,她知道那是無可奈何的事。她眼看著小喜子一年年由一個少年長成壯實的後生,還是打心眼裏喜歡他。她時常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目送他去放牧,然後輕輕歎息一聲。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愛,那麼多的柔情,就像她的奶水一樣流溢不盡。自從柴姑生下孩子並把朵朵交給她之後,茶就有了奶水,連她自己也覺奇怪。兩個乳房鼓脹脹的,朵朵就幾乎沒吃過別的飯食,光吃奶就足夠了。當朵朵躺在懷裏輕輕吮吸乳汁時,她似乎全身都麻酥酥的直想躺下來打滾。朵朵的稚嫩的小嘴含住乳頭,兩隻美麗的眼睛不時抬頭看她一會兒,又拱進懷裏專心吮吸。可是茶說朵朵你咬呀使勁咬我癢死了。朵朵的嘴唇撩得她像春風沐過,渾身發軟,乳房更加鼓脹,心底像是起了一團火。可懷裏的小朵朵依然那麼輕輕地吮著。她太小,太沒有力氣。茶渴望一個強有力的甚至是粗暴的唇和一雙鐵鉤一樣的手,把她吞吃捏碎。
朵朵睡了。睡夢中還在笑。茶卻悵然若失。
晚上是茶最難熬的時候。
她坐起身,披著衣裳發呆。窗外下起小雨,黑夜裏發出均勻的沙沙的聲音,老像有人在輕輕走來。她側耳細聽,依然是均勻的沙沙的聲音。小喜子今夜會來嗎?小喜子不願和她住在一起,卻偶爾會來。他隻是需要發泄。
忽然門被推開了,一個人影站在門口。茶一陣衝動。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知道他是小喜子,她對他身子的輪廓和帶有羊臊味的氣息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已經有些日子沒來了。他知道茶深深地愛著他,也知道自己把她傷害得多麼厲害。可他無法愛她,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不能忍受她的毫無間歇毫無空隙的愛。他被她愛得喘不過氣來。他知道必須離她遠一點,保持一定距離也許會好一些。他不想傷害她又不能不傷害她。他被她濃濃的母愛一樣的情感弄得膩煩而惱火。可她柔軟可人的身子又時時誘惑著他。隔些天他就要來一趟,而且一定要夜間來。他不要看到她的逢迎的表情,他隻要她的柔軟的身子。小喜子幾步跨到床前,捉住胳膊將她拉下床。一股暖烘烘的肉香奶香撲麵而來,小喜子如一團烈火騰地燃著了。他粗暴地摟住她頂在床幫上,她的柔軟似水的身子讓他心旌搖蕩,他的指甲深深掐進她的皮肉流出血來,她低聲呻吟著如一片抖動的落葉,一束纖弱的小草,一任狂風肆虐。小喜子氣喘籲籲,咬牙切齒。那一刻他像頭野獸。
然後他轉身走了。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他的重重的腳步聲消失在沙沙的雨夜裏。像一個理直氣壯的強盜洗劫之後又招搖而去。
那時柴姑還沒有睡,正站在臨窗的地方往黑夜裏看著什麼。她聽到了那座草屋裏的一切聲音,也看到了小喜子大踏步走來又大踏步而去的身影。他讓她想起那個從不理睬她的老大,突然從牆上摘下鞭子,狠狠地抽在窗欞上。
她聽到草屋裏茶的抽泣。
大約就是在那個雨夜,也許是另外一個雨夜。草兒窪發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小喜子回到羊圈時發現柵欄被什麼撞得東倒西歪。他急忙燃起一個火把,地上躺著幾十頭被什麼咬死的羊,有的腸子流了一地,到處是血。其餘的羊驚恐地擁擠在一個角落裏,頭羊“撞倒山”和另外幾隻公羊一反平日的爭鬥,齊刷刷站在群羊之首,不時憤怒地前腿扒地,也是遍身血跡。顯然,它們剛剛聯手和入侵者進行了一場殊死搏鬥。
小喜子大吃一驚,本能地操起一根棍子環顧四周。他不知道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發生了什麼事,更不知是誰幹的。小喜子彎腰拍拍幾隻公羊。“撞倒山”像是受了天大的驚嚇和委屈,把角抵在他手掌上輕輕摩擦,發出一陣低低的哀叫。騷動的羊群看到小喜子已漸漸安靜下來。小喜子越發不好受。他離開羊柵欄,瞪大了眼往黑夜裏搜尋,什麼也沒發現,氣得跺腳一陣狂叫:“狗雜種!……我操你娘!……”
羊柵欄距草兒窪約有半裏路,和江伯的大牲口圈靠得很近,當初是為了放牧方便才這樣設置的。叫聲先是驚動了早已沉睡的江伯,不大會兒柴姑、老佛和一群夥計都趕來了。大家舉起火把重新察看羊圈,柴姑一進去就嗅到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氣味:“狼來過。”
“狼!……”
大夥都驚慌起來,紛紛往裏靠攏。
江伯說:“柴姑你弄錯了吧?咱這一帶已有幾百年斷了狼跡啦,咋會有狼呢!”
大夥都疑惑地看住柴姑,這可是個很壞的消息。
柴姑又嗅了嗅:“不會錯,剛才來了少說有十幾條狼!”
她太熟悉狼的氣味了。自小在深山裏和荒狼打慣了交道,沒有荒狼相伴的日子曾讓她極為空虛。柴姑對狼的熟悉遠遠超過對羊的熟悉。
眾人駭然,不知她為什麼斷定是狼而且不下十幾頭。
柴姑卻興奮得直搓手。被狼咬死那麼多羊,她居然一點也不心疼。狼來了,真好!
但柴姑同樣納悶的是,這裏絕跡幾百年的狼,又從哪裏冒出來的呢?
其實最先發現狼群的是白羲。
白羲已在荒原上晃蕩了十幾天。這是離開老大最長的一次。它覺得無聊極了,沒有任何事情要幹,和老大守在一起像兩個光棍。它不知道老大為什麼那麼沉默不語。它非常喜歡柴姑,柴姑每次來,它都要搖搖尾巴,走過去臥在她的腳下,任她撫摩,她的手輕輕的,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氣味。那股好聞的氣味讓它產生一種不安的騷動。柴姑走了,白羲便站在大堤上目送很遠,然後回頭看看老大。它希望他把她留下來,可老大頭也不抬。漸漸地,白羲便對老大生出一點稀薄的怨氣。它並沒有表現出什麼明顯的不滿,隻是外出的次數增多了。
那晚它臥在一丘荒崗上,無精打采觀看閃動的星光,漸漸有些瞌睡。夜風潮水一樣湧來,忽然有一股不同於荒原的腥臊味。開始它不曾留意,但那股臊味越來越濃,刺激得鼻子有些發癢。白羲忙抬起頭,聳起耳朵四下觀望,星光朦朧中,除了隨風起伏的荒草,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情況。但它知道肯定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它把嘴貼住沙丘,兩耳立刻感到大地輕微的震顫。震顫極其細微,就像一大群蚊蟲掠過,空氣中發出的顫動一樣,但不是蚊蟲遷徙。蚊蟲遷徙多在黃昏。而那聲音確鑿地從地上傳來,那麼就隻能是獸蹄踏地的聲音,憑經驗,白羲估計獸群還在十裏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