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瓦說你是三斤鴨子二斤嘴,嘴皮子功夫。我叫你今夜死你活不到天亮。

黃煙袋一陣大笑,說你那隻眼是柴姑弄瞎的吧?

瓦就有些窘,說你怎麼知道?

黃煙袋說該知道的我都會知道。

瓦說我早晚會殺了她。

黃煙袋說你們誰殺誰都和我沒關係,我是做生意的。

瓦說你幹嗎要賣槍給她?

黃煙袋說,屁話!誰買槍我都賣,就是不賣給你。

瓦說咋不賣給我?怕我不給錢?

黃煙袋說你還不敢。

瓦說我買你十五條槍。

黃煙袋說不賣我說過了。你去買別人的吧。

瓦說老狐狸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黃煙袋說敬酒怎麼吃?

瓦說賣給我槍,照價付錢。

黃煙袋說罰酒呢?

瓦說一把火燒你這個黑店!

黃煙袋說我願吃罰酒。說著一抬頭,一把刀子不知從哪裏飛來,貼著瓦的鼻梁插到桌子上,寒森森亂顫。瓦驚出一身冷汗,看時黃煙袋已背手走了。

瓦忙在後頭喊,前輩是我不好你別走哇!

黃煙袋沒有睬他。

後來瓦去黃口鎮其他兩家買槍,一問都關閉了。說黃口鎮就黃煙袋一人賣槍了。問他們原因,都說生意不好,沒人說別的。瓦當然不信這話,不少人去荒原打狼,賣槍的生意最好做了,怎麼會生意不好呢?瓦知道還得和這個老狐狸打交道。他打聽過了,方圓二百裏內就他賣槍。

瓦再回頭時,黃煙袋已讓人把槍搬出來,笑眯眯看著瓦說:“努!你不是要買槍嗎?看看貨吧。”

瓦喜出望外,說:“前輩你是大人不見小人怪,多謝!”

黃煙袋說:“屁話少說,掏錢!”

瓦說:“一條槍多少錢?”

黃煙袋說:“柴姑買槍,一條槍三兩銀子。你買呢,一條槍五兩銀子。”

瓦就笑了:“你不是作踐我嗎?看上那個婊子啦!”

黃煙袋說:“不買就滾!”

瓦強作笑顏,連說:“好好好!我認了。”心裏卻想,老狐狸,我早晚抹你一嘴稀屎!

瓦帶人把槍運走後,黃煙袋露出一絲冷笑。心想你們去打吧,我老嘍。

他怕天下太平。

秋風吹過,荒原一夜之間枯萎了。

高遠的天空,不時有雁陣南飛,發出一陣陣悠長而淒涼的叫聲,“嘎——啊——”那聲音遼遠而動人心魄。臘數過,這一天一夜,就有十八隊大雁日夜兼程往南去。不知為什麼,這些鳥竟讓他異常感動。它們群起群落,秋去春回,像一個嚴整的和睦的大家庭,過著自己的生活。它們不和其他鳥類雜居,也很少讓人看到它們的真麵目,鳥獸間的生殺爭鬥和它們沒有關係。它們遠離一切紛爭,恬靜而高貴。臘手中的火槍,不知打死過多少鳥獸,卻從不敢向大雁開槍。他把它們視為天鳥。

事實上,要想射殺大雁不是沒有可能。在他居住的木屋前,就是一道小河。河水清澈明淨,深秋以來,每天都有數隊大雁落下,飲水覓食,落腳歇息。隻要從草叢潛伏爬近,一槍就能打死十幾隻。但臘卻始終沒有過這樣的念頭。他感到自己作孽已經太多,蒼天有知,早晚要懲罰自己的。

當初和瓦分手,就是因為既不能再容忍瓦,也不能再容忍自己。或者說更不能容忍自己。自己一年年都幹了些什麼呢?四處漂泊,無所事事。做生意幾乎賠光,然後又去賭博。賭輸了拿不出錢被人痛打。臘在一個破廟裏躺了整整一個夏天,身上的傷口腐爛化膿,蛆蟲一抓一把,渾身不再疼痛,隻覺麻木發癢。他以為自己必定要死了。他曾想起那個被他拋棄的家,想起那個陰陽怪氣的老婆和粉團似的女兒,心裏卻沒有任何懷念。他躺在那裏,隻偶爾猜想那粉團似的女兒該有幾歲了。然後又昏昏睡去。在那個酷熱的夏天,幸虧有個小乞丐每天來看他,把要來吃剩的飯菜喂他幾口,又從哪裏弄半碗水灌進嘴裏。臨走時,用一把破掃帚為他掃去身上的蛆蟲。臘重新站起來時已是秋天。他奇跡般地活下來了。

當臘知道自己已經活下來時,便產生了一種生的瘋狂。死是多麼容易啊,陰陽界隻在舉足之間。既然活下來,就不再有任何束縛。想怎麼活就怎麼活吧。

後來認識了瓦。

瓦為他洞開一個世界,原來人是可以這樣活的。

瓦說你不要把任何人當人包括親娘老子,你就把他們當成畜生,可以買賣可以宰殺可以割了肉煮著吃,你要認為誰都欠你的,你不要有親情感情什麼的,什麼的什麼的。瓦向他說這些的時候,兩眼放凶光,腮幫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樣子非常怕人。臘笑道瓦弟你這麼多年都這麼幹的?瓦說別問照我說的幹沒錯。後來他們便合夥做拐騙小孩婦女的生意,再後來就到了荒原捕捉野人。他們狠發了一筆財。當臘手中的錢越來越多時,他感到茫然了。掙這麼多錢派啥用場?辛辛苦苦為誰忙?

於是他想到找個女人重建一個家。

多年漂泊辛苦,他想有個家了。

他想到了小迷娘。

當初他帶小迷娘離開瓦時,就是這麼想的。而且小迷娘對他一向敬重,把他視為大哥,也說過要留在荒原和他過日子的話。

但他們在荒原上僅僅單獨待了十幾天,小迷娘就說要走了。那時臘說小迷娘你別走,你不是說過要和我在一起的嗎?小迷娘說大哥你原諒我,不知怎麼我又煩了。臘說大哥對你不好?小迷娘說大哥你對我一向都好,待我像親妹妹一樣。臘說你嫁給我吧,你要是不喜歡荒原咱們就走出去到外頭買一處房子,我有的是錢。小迷娘說大哥我怕是不適合做人的妻子,我不會過日子也不會生孩子。臘說不要你做啥事,不能生孩子就不生我不想要孩子了。小迷娘就流淚了,說大哥我還是不能答應你,真的我不想給人當老婆,我這輩子都不想給人當老婆。臘說你不喜歡我?小迷娘說大哥我喜歡你,你啥時要我都給你睡,就是不能當老婆我不能守著一個人過一輩子,我會跟別的男人好,跟別的男人睡,我管不了自己的,我不是個好女人。臘哥你就讓我走吧,我會記住你的,我們還會見麵的。

他和小迷娘終於分手了。

他知道留不住她。沒有哪個男人能留住她。

小迷娘的確不適合做妻子。幾年的相處,他太了解她了,但臘卻真的喜歡她。從她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姑娘,把她從娼館救出來時,就讓他無法忘懷。她常常做些異想天開的事,讓你生氣讓你發火讓你惱怒讓你開心讓你無可奈何,最終讓你老是想著她。

自從和小迷娘分手後,他就在這小河邊搭了這座小木屋。他想在這裏終老一生,不再回人間去了。他曾很安靜地度過了一段日子。他在河邊開墾了一片地,種些糧食和蔬菜,每日打打鳥獸,看看雁飛,倒也清淨。但他卻時常回想過去的一切,花花世界,轟轟烈烈,什麼事都經曆過了,他並沒有多少遺憾。多年積蓄,手頭有一筆錢,現在也已經沒有用處。他已經把它深埋在小屋旁的一座沙丘下。有時,他會想起這筆錢,也許這一輩子都用不上了,也許在自己死後若幹年又被人發現。那麼那個人是誰呢?肯定是個和自己毫不相幹的人。想到這些時,臘又有些不甘心。應當趁自己活著時交給一個人,派些用場。

於是他又想起那個被他拋棄的家。

對於家和妻子,他已經沒有任何感情,甚至恍若前世的事。但對那個他親自造就的孩子,卻每有牽掛之心。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念頭越來越強烈。孩子出世前,臘曾寄予熱切希望。也許因為太討厭妻子,他希望能生個女孩子,希望看到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孩子沒出生,他就為她取好了名字。一個多麼美麗的名字:夢柳。但命運是那麼殘酷,當他終於確認夢柳是個石女時,他絕望了。

離家出走十八年,他沒有回家一趟。

夢柳現在如果活著,該長成大姑娘了。

十八歲的夢柳是個什麼模樣?

她知道自己是石女嗎?

她知道石女意味著什麼嗎?

她會盼著爹回去嗎?

她會盼著爹回家去幫幫她嗎?

她會恨那個遠走高飛的爹嗎?

她每天都在幹什麼?

在柳林邊放羊,往荒原裏張望?

然後無精打采地回家,失神呆坐,淚水掛滿兩腮。

一年年沒有窮期的等待,已使她失望至極。

她會上吊尋短見嗎?

她會出走流浪尋找爹嗎?

她會遭什麼劫難?

臘近來老是心驚肉跳,有時半夜裏會突然驚醒。

他似乎有一種不祥的感應,心裏懸懸的,像被一根絲線勒著。

他的蓬亂的胡子遮住了大半個臉,兩眼充滿血絲。

他以為他早已割斷親情,成為一個誰也不牽掛的野人,卻發現心底並沒有忘記女兒。那是他唯一的骨血。隻是那牽掛十分遙遠,十分朦朧,老是不願承認這種牽掛。那粉團似的小人兒其實是在他想象中一年年長大的。

他原以為他早已被人遺忘,是個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人,沒有誰再會想到他。但當他在想象中越來越感到有個可憐的人在盼他歸去的時候,他的血複又熱流奔湧了。自己在外人眼裏也許並不重要,可在女兒那裏卻可能是唯一的思念和靠山。

臘住不下去了。

他要歸去。

那天清晨,他收拾停當,提上獵槍,用藤條擰上木門,大踏步離開河邊。回首看那座埋藏金銀的沙丘,枯草雜木已把它整個覆蓋,這是他平日有意移木留草將它掩蓋的。荒原沙丘極多,幾乎都光禿禿的,因為沙丘都是流沙築聚而成,一場狂風又能將沙丘掀翻,讓沙丘滾動移位。上頭栽上草木就把它固定住了。在他居住的小木屋周圍和靠近的河邊,已形成一個小小的灌木林。這也是他平日東挪一棵西移一棵從荒原尋來的雜野樹木。

臘在心裏說,找到女兒我還要回來。

老二在桃花渡住了幾個月,漸漸有些不耐煩。雖說劉老漢三家人一如開初,像伺候山神一樣伺候著他,他還是坐立不安。開始還有些新鮮,山前山後月亮潭到處走走看看,慢慢看完了也覺寡味。後來就一天到晚睡覺,讓大白鵝陪著,他睡就叫她睡,他起才叫她起,摟著大白鵝天天幹那事,也把女人癮過得足了。大白鵝吃了不動,又得男人滋養,越發白胖肥碩。老二說要走,離開桃花渡,大白鵝不肯,說這裏有吃有住有玩兒,就在這過日子吧,過年我給你生個兒子。老二說你算了吧!看你這身膘油,坐胎也得化了。大白鵝叫起來,說我早先可是生過孩子的!老二說雞巴!我才不信。大白鵝就很委屈,說你這個人不知道疼人,你要走就走,我可不走。老二正嫌她跟著是個累贅,就說你不走就留下,這裏有個憨滿筐,你給他當媳婦吧,過年生幾個憨子出來。大白鵝嗚嗚地哭起來,說你真沒良心,我跟你這麼長久,說不要就把我扔了,滿筐那個憨樣我不跟他。老二說你不跟也得跟不答應就揍你!

第二天,老二把孫老漢叫來,指指大白鵝說這女人送你家滿筐了你領走吧!孫老漢慌得趕忙作揖,說哪裏得罪了恩公,這俺可不敢答應。老二說俺在這住幾個月,白吃白喝,權當抵了飯錢。孫老漢說恩公可別這麼說,你是俺桃花渡的大恩人,莫說住幾個月,住一輩子也該伺候的,萬不可這麼做。老二一瞪眼,你這老兒也是不識好歹,送個女人給你家做媳婦還不好?就這麼辦,趕快領走!

孫老漢還在疑疑惑惑,老二已扯胳膊把大白鵝推出門外。他看大白鵝哭哭啼啼,就說這也是為你好,跟我到外頭除了吃苦還擔風險,說不定哪會兒又回來看你呢。去吧去吧!

孫老漢把大白鵝領回家時,還像做夢。幾個月來,他們都已看出老二凶蠻,不是良善之輩,因此格外小心伺候,卻沒想到他會把自己的女人丟在這裏。他把大白鵝安頓好住下,又去找劉老漢商量,怕這裏頭有詐,別是個什麼圈套。劉老漢聽了也覺突兀,決定一塊去找老二,意思把那女人歸還。

可他們到山上小石屋時,老二已經走了。

老二離開桃花渡幾乎像逃跑一樣,就像偷了人家的東西怕人追趕上來。他在山道上踉踉蹌蹌,不時小跑幾步,回頭張望一下。其實他什麼東西也沒偷。在桃花渡幾個月,沒幹過任何壞事。這連他自己都奇怪。莫非是讓桃花渡仙境樣的山水洗換了腦子?還有那幾戶古樸得有些傻氣的山民,仿佛有一股什麼氣逼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他腦子裏老有殺人放火的念頭,老有把這幾戶人家提著腿扔進月亮潭的念頭,他想那肯定是很快活的。可他到底沒幹。他覺得手腳不聽使喚。想的和做的老是不一樣。這讓他感到格外別扭,渾身的力氣無處使,胸膛裏像憋著一團火,燒得五髒六腑往外冒煙。事實上,他如果把這幾戶人殺了,沒有誰能阻止他。但他就是幹不了。這地方太安靜太祥和太君子太仙氣太虛幻,虛幻得不像人間。他老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在哪裏一腳踏空掉到了一個什麼仙人洞裏了。他心裏老不踏實,雲裏霧裏飄忽飄忽的。

他害怕的就是這個。

他得趕快逃離這個鬼地方。

他怕那幾個村民追上來挽留他。他們要是挽留他,就怕抹不開臉。你想幾個老人像孫子一樣侍立那裏,誠心誠意留你,對你沒任何防備,光怕得罪你,你怎麼好意思拒絕他什麼。你隻能光想著為他們做點什麼,不然也不會下月亮潭去撈什麼屍首。你無法和他們生氣,更無法動手。就像一片雲一股清風,你衝它打一拳頭,不會有任何聲音任何感覺,它還是那麼軟軟的讓你舒坦,舒服得讓你難受。操他姥姥,還有這樣的事兒!

老二越走越快,後來幾乎是飛奔下山。數日後,終於把桃花渡扔在身後。姥姥,我把你整個扔了!

桃花渡的綠水青山讓他渾身不自在,荒原邊境的汙泥爛草卻讓他興奮得直想打滾。他一路東張西望,大聲吼喊,像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他要呼喊和尋找他的老朋友,找到曾給他帶來無限歡樂的難民群落。他要盡快到他們中間去,帶他們去幹點什麼,和他們爭吵打架搶奪女人,帶他們去殺人放火,搶劫財物,和鬼子帶領的士兵衝撞對峙。他相信他離不開他們,他們也離不開他。他想起鬼子就恨得咬牙,這給他帶來快感。恨點什麼比什麼都不恨要美妙得多。鬼子和他的士兵從他手裏奪去了啞女,又把難民驅來趕去,像趕兔子趕羊群一樣。姥姥的!

老二又走了幾天,已經接近荒原邊境。他吃驚地發現,邊境已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混亂。他看到一些難民,但很少成群結隊了,多是零零星星無精打采的,像被霜打的茄子。原先的精氣神呢?又是鬼子那雜種幹的!

路邊樹底下有兩個乞丐正打盹。老二上前一人踢了一腳:“喂!”

兩個乞丐嚇一跳,拔腿要跑,被老二伸手都捉回來:“甭跑!我是老二!”

乞丐還真認識他,忙擦擦眼,驚喜道:“是二哥回來啦!你一向到哪躲風去了?”

老二被他問得不好意思,說:“放屁!老子哪也沒去躲風,去外地辦點事了。夥計們呢?”

“夥計們都散啦!鬼臉帶兵趕來趕去。”

這是意料中的事。老二說:“甭急!我饒不了那個鬼臉。”

兩個乞丐對視一眼,不大相信他的話。

老二說:“你們吃飯了沒有?”

“兩天沒吃東西了。”

“跟我來!”

老二帶兩個乞丐轉到一個荒村村口,看有一戶孤零零的人家。這時已到黃昏,那裏正冒炊煙。就一指說:“那不,正給咱做飯呢!”三人趕到這家門口,老二舉起拳頭就擂門,“咚咚咚……”大門閂得很緊,看來他們防備著呢。老二來火了。如果這家不插門,他也許進去弄點吃的就會開路,但現在他火了。他怎麼能不火呢?他已經很久沒發火了。沒發火是因為沒人抗拒他。沒有抗拒他讓他受不了,因為那無法顯示他的力量。有人抗拒他又讓他發火,姥姥的!怎麼敢!兩個乞丐像兩個看熱鬧的,跟在老二腚後頭嘻嘻笑,看他怎麼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