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棹歌

水心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頭上是天,

水在兩邊,

更無障礙當前;

白雲駛空,

魚遊水中,

快樂呀與此正同。

岸側

仰身呀槳在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樹有濃蔭,

葭葦青青,

野花長滿水濱;

鳥啼葉中,

鷗投葦叢,

蜻蜓呀頭綠身紅。

風朝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白浪撲來,

水霧拂腮,

天邊布滿雲霾;

船晃得凶,

快往前衝,

小心呀翻進波中。

雨天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雨絲像簾,

水渦像錢,

一片繚亂輕煙;

雨勢偶鬆,

暫展朦朧,

瞧見呀青的遠峰。

春波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鳥兒高歌,

燕兒掠波,

魚兒來往如梭;

白的雲峰,

青的天空,

黃金呀日色融融。

夏荷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荷花清香,

繚繞船旁,

輕風飄起衣裳;

菱藻重重,

長在水中,

雙槳呀欲舉無從。

秋月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月在上飄,

船在下搖,

何人遠處吹簫?

蘆荻叢中,

吹過秋風,

水蚓呀應著寒蛩。

冬雪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雪花輕飛,

飛滿山隈,

飛向樹枝上垂;

到了水中,

它卻消溶,

綠波呀載過漁翁。

雨勢稍停,我們又劃了出來。劃了一程之後,忽然間刮起了勁風來;風在海麵上吹起一陣陣的水霧,迷人眼睛,朦朧裏隻見黑浪一個個向頤槍隼礎@說納顯蹈┫蚯胺劍說南虜堪既?,真像一群張口的海獸要跑來吞我們似的,水在船旁舐吮作響,船身的顛搖十分厲害:這刻的心境介於悅樂與驚恐之間,一心一目之中隻記著,向前劃!向前劃!雖然兩臂麻木了,右手上已合的創口又裂了,還是記著,向前劃!

上岸之後,雖然休息了許久,身體與手臂尚自在那裏擺動。還記得許多年前,頭一次鳧水,出水之後,身子輕飄飄的,好像鳥兒在空中飛翔一般;不料那時所感到的快樂又複現於今天了。

吃完點心之後,(今天的點心真鮮!)我們離開漪瀾堂,又向對岸渡過去,這次坐的是敞篷船。此刻雨陣過了,隻有很疏的雨點偶爾飄來。展目遠觀,見魚肚白的夕空渲染著濃灰色以及淡灰色的未盡的雨雲,深淺下一,下麵是暗青的海水,水畔低昂著嫩綠色的蘆葦,時有玄脊白腹的水鳥在一片綠色之中飛過。加上天水之間遠山上的翠柏之色,密葉中的幾點燈光,還有布穀高高的隱在雨雲之中發出清脆的啼聲,真令人想起了江南的煙雨之景。

上岸後,雨又重新下起來。但是我們兩人的興卻發作了:夢葦嚷著要征服自然;我嚷著要上天王殿的樓上去聽雨。我們走到殿的前頭,瞧見琉璃牌樓的三座孤門之上一毫未濕,便先在這裏停歇下來。這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們從槐樹的葉中可以看得見天空已經轉成了與海水一樣深青的顏色,遠處的瓊島亮著一片燈光,燈光倒映在水中,晃動閃爍,有波紋把它分隔成許多層。雨點打在遠近無數的樹上,有時急,有時緩;急時,像獨坐在佛殿中,崢嶸的殿柱與莊嚴的佛像隻在隱約的琉璃燈光與爐香的光點內可以瞧見;沉默充滿了寺內殿堂,寂靜彌漫了寺外的山嶺;忽然之間,一陣風來,吹得簷角與塔尖的鐵馬銅鈴個斷的響,山中的老鬆怪柏謖謖的呼吼,雜著從遠峰飄來的瀑布的聲響,真是戰馬奔騰,怒潮澎湃。緩時,像在一座墓園之內,黃昏的時候,鳥兒在樹枝上棲息定了,鄉人已經離開了田野與牧場回到家中安歇,墳墓中的幽靈一齊無聲的偷了出來,伴著空中的蝙蝠作回旋的啞舞;他們的腳步落得真輕,一點聲息不聞,隻有螢蟲燃著的小青燈照見他們憧憧的影子在暗中來往;他們舞得愈出神,在旁觀看的人也愈屏息無聲:最後,白楊蕭蕭的歎起氣來,惋惜舞蹈之易終以及墓中人的逐漸零落投陽去了;一群麵龐黃癟的小草也跟著點頭,颯颯的微語,說是這些話不錯。

雨聲之中,我們轉身瞧天王殿,隻見黑的一點燈火俱無,我們登樓聽雨的計劃於是不得不中止了。我們又閑談起來。我們評論時人,預想未來,歸根又是談到文學上去。說到文學與藝術之關係的時候,我講:插圖極能增進讀者對於文學書籍的興趣,我們中國舊文學書中的插圖工細別致,《紅樓夢》一書更得到畫家不斷的為它裝畫。在西方這一方麵的人材真是多不勝數,隻拿英國來講,如從前的克魯可賢(Cruikshank),現代的畢茲雷(Beardsley),又如自己替自己的小說作插圖的薩克雷(Thackeray),都是膾炙人口的;還有文學與音樂的關係,我國古代與在西方都是很密切的,好的抒情詩差不多都已譜入了音樂,成了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新詩則尚未得到音樂上的人材來在這方麵致力。

我們談著,時刻已經不早了。雨算是過去了,但枝葉間雨滴依然紛亂的灑下,好像雨並沒有停住一般。偶爾有一輛人力車拖過,想必是遲歸的遊客乘著園內預備的車;還偶爾有人撐著紙傘拖著釘鞋低頭走過,這想必是園中的夫役。我們起身走上路時,隻見兩行樹的黑影圍在路的左右,走到許遠,才看見一盞被雨霧朦了罩的路燈。大半時候還是憑著路中雨水窪的微光前進。

我們一麵走著,一麵還談。我說出了我所以作新詩的理由,不為這個,不為那個,隻為它是一種嶄新的工具,有充分發展的可能;它是一方未墾的膏壤,有豐美收成的希望。詩的本質是一成不變萬古長新的;它便是人性。詩的形體則是一代有一代的:一種形體的長處發展完了,便應當另外創造一種形體來代替;一種形體的時代之長短完全由這種形體的含性之大小而定。詩的本質是向內發展的;詩的形體是向外發展的。《詩經》,《楚辭》,何默爾的史詩,這些都是幾千年上的文學產品,但是我們這班後生幾千年的人讀起它們來仍然受很深的感動;這便是因為它們能把永恒的人性捉到一相或多相,於是它們就跟著人性一同不朽了。至於詩的形體則我們常看見它們在那裏新陳代謝。拿中國的詩來講,賦體在楚漢發展到了極點,便有“詩”體代之而興。“詩”體的含性最大,它的時代也最長;自漢代上溯戰國下達唐代,都是它的時代。在這長的時代當中,四言盛於戰國,五古盛於漢魏六朝唐代,七古盛於唐宋,樂府盛的時代與五古相同,律絕盛於唐。到了五代兩宋,便有詞體代“詩”體而興,到了元明與清,詞體又一衍而成曲體。再拿英國的詩來講,無韻體(blankverse)與十四行詩(sonnet)盛於伊麗沙白時代,樂府體(ballad measure)盛於個十七世紀中葉,駢韻體(rhymed couplet)盛於多萊登(Dryden)蒲卜(Pope)兩人的手中。我們的新詩不過說是一種代曲體而興的詩體,將來它的內含一齊發展出來了的時候,自然會另有一種別的更新的詩體來代替它。但是如今正是新詩的時代。我們應當盡力來搜求,發展它的長處。就文學史上看來,差不多每種詩體的最盛時期都是這種詩體運用的初期;所以現在工具是有了,看我們會不會運用它。我們要是爭氣,那我們便有身預或目擊盛況的福氣;要是不爭氣,那新詩的興盛隻好再等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了。現在的新詩,在抒情方麵,近兩年來已經略具雛形;但敘事詩與詩劇則仍在胚胎之中。據我的推測,敘事詩將在未來的新詩上占最重要的位置。因為敘事體的彈性極大,《孔雀東南飛》與何默爾的兩部史詩(敘事詩之一種)便是強有力的證據。所以我推想新詩將以敘事體來作人性的綜合描寫。

兩行高大的樹影矗立在兩旁,我們已經走到槐路上了。雨滴稀疏的淅瀝著。右望海水,一片昏黑,隻有燈光的倒影與海那邊的幾點燈光閃亮。倒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們的麵前更覺得空曠了。

我們走到了團城下的石橋,走上橋時,兩人的腳步不期然而然的同時停下。橋左的一泓水中長滿了荷葉:有初出水的,貼水浮著;有已出水的,荷梗承著葉盤,或高或矮,或正或欹;葉麵是青色,葉底則淡青中帶黃。在暗淡的燈光之下,一切的水禽皆已棲息了,隻有魚兒唼喋的聲音,躍波的聲音,雜著曼長的水蚓的輕嘶,可以聽到。夜風吹過我們的耳邊,低語道:一切皆已休息了,連月姊都在雲中閉了眼安眠,不上天空之內走她孤寂的路程;你們也聽著魚蚓的催眠歌,入夢去罷。咬菜根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這句成語,便是我們祖先留傳下來,教我們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還記得少年的時候,立誌要作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當時不知在那本書內發見了這句格言,於是拿起案頭的筆,將它恭楷抄出,粘在書桌右方的牆上,並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決心,在中飯時候,一定要犧牲別樣的菜不吃,而專咬菜根。上桌之後,果然戰退了肉絲焦炒香幹的誘惑,致全力於青菜湯的碗裏搜求菜根。找到之後,一麵著力的咬,一麵又在心中決定,將來作了英雄的時候,一定要叫老唐媽特別為我一人炒一大盤肉絲香幹擺上得勝之筵。

蘿卜當然也是一種菜根。有一個新鮮的早晨,在賣菜的吆喝聲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見桌上放著一碗雪白的熱氣騰騰的粥,粥碗前是一盤醃菜,有長條的青黃色的豇豆,有燈籠形的通紅的辣椒,還有蘿卜,米白色而圓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雞蛋。這與範文正的淡黃薺差得多遠!我相信那個說咬得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見了這樣的一頓早飯,決定會搖他那白發之頭的。

還有一種菜根,白薯。但是白薯並不難咬,我看我們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河橋或是望鄉台在過年過節的時候回家,我們決不可供些什麼煮得木頭般硬的雞或是渾身有刺的魚。因為他們老人家的牙齒都掉完了,一定領略不了我們這班後人的孝心;我們不如供上一盤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艱苦卓絕,那我簡直可以算得艱苦卓絕中最艱苦卓絕的人了。因為我不單能咬白薯,並且能咬這白薯的皮。給我一個剛出灶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將那金子一般黃的肉通同讓給你,我都做得到。惟獨有一件事,我卻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讓給你;它是全個烤白薯的精華,又香又脆,正如那張紅皮,是全個紅燒肘子的精華一樣。

山藥、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們來給我咬,我並不拒絕。

我並非一個主張素食的人,但是卻不反對咬菜根。據西方的植物學者的調查,中國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種,比他們多六倍。我寧可這六百種的菜根,種種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揚四海的豬尾或是那搖來乞憐的狗尾,或是那長了瘡膿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夢葦的死

我踏進病室,抬頭觀看的時候,不覺吃了一驚,在那彌漫著藥水氣味的空氣中間,枕上伏著一個頭。頭發亂蓬蓬的,唇邊已經長了很深的胡須,兩腮都瘦下去了,隻剩著一個很尖的下巴;黧黑的臉上,一雙眼睛特別顯得大。怎麼半月不見,就變到了這種田地?夢葦是一個翩翩年少的詩人,他的相貌與他的詩歌一樣,純是一片秀氣;怎麼這病榻上的就是他嗎?

他用呆滯的目光,注視了一些時,向我點頭之後,我的驚疑始定。我在榻旁坐下,問他的病況。他說,已經有三天不曾進食了。這病房又是醫院裏最便宜的房間,吵鬧不過。亂得他夜間都睡不著。我們另外又閑談了些別的話。

說話之間,他指著旁邊的一張空床道,就是昨天在那張床上,死去了一個福州人,是在衙門裏當一個小差事的。昨天臨危,醫院裏把他家屬叫來了,隻有一個妻子,一個小女孩子。孩子很可愛的,母親也不過三十歲。病人斷氣之後,母親哭得九死一生,她對牆上撞了過去,想尋短見,幸虧被人救了。就是這樣,人家把他從那張床上抬了出去。醫院裏的人,照舊工作;病房同住的人,照常說笑,他的一生,便這樣淡淡的結束了。

我聽完了他的這一段半對我說、半對自己說的話之後,抬起頭來,看見巴獾囊豢醚蠡筆鼇?嫩綠的槐葉,有一半露在陽光之下,照得同透明一般。偶爾有無聲的輕風偷進枝間,槐葉便跟著搖曳起來。病房裏有些人正在吃飯,房外甬道中有皮鞋聲音響過地板上。鄰近的街巷中,時有汽車的按號聲。是的,淡淡的結束了。誰說這辦事員,說不定是書記,他的一生不是淡淡的結束,平凡的終止呢。那年輕的妻子,幼稚的女兒,知道她們未來的命運是個什麼樣子!我們這最高的文化,自有汽車、大禮帽、槍炮的以及一切別的大事業等著它去製造,那有閑工夫來過問這種平凡的瑣事呢!

混人的命運,比起一班平凡的人來,自然強些。肥皂泡般的虛名,說起來總比沒有好。但是要問現在有幾個人知道劉夢葦,再等個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在每個家庭之中,夏天在星光螢火之下,涼風微拂的夜來香花氣中,或者會有一群孩童,腳踏著拍子唱:

室內盆栽的薔薇,

窗外飛舞的蝴蝶,

我倆的愛隔著玻璃,

能相望卻不能相接。

冬天在熊熊的爐火旁,充滿了顫動的陰影的小屋中,北風敲打著門戶,破窗紙力竭聲嘶的時候,或者會有一個年老的女伶低低讀著:

我的心似一隻孤鴻,

歌唱在沉寂的人間。

心喲,放情的歌唱罷,

不妨壯,也不妨纏綿,

歌唱那死之傷,

歌唱那生之戀。

咳,薄命的詩人!你對生有何可戀呢?它不曾給你名,它不曾給你愛,它不曾給你任何什麼!

你或者能相信將來,或者能相信你的詩終究有被社會正式承認的一日,那樣你臨終時的痛苦與失望,或者可以借此減輕一點!但是,誰敢這樣說呢?誰敢說這許多年拂逆的命運,不曾將你的信心一齊壓迫淨盡了呢?臨終時的失望,永恒的失望,可怕的永恒的失望,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還記得:當時你那細得如線的聲音,隻剩皮包著的真正像柴的骨架。臨終的前一天,我第三次去看你,那時我已從看護婦處,聽到你下了一次血塊,是無救的了。我帶了我的祭子惠的詩去給你瞧,想讓你看過之後,能把久鬱的情感,借此發泄一下,並且在精神上能得到一種慰安,在臨終之時。能夠恍然大悟出我所以給你看這篇詩的意思,是我替子惠做過的事,我也要替你做的。我還記得,你當時自半意識狀態轉到全意識狀態時的興奮,以及詩稿在你手中微抖的聲息,以及你的淚。我怕你太傷心了不好,想溫和的從你手中將詩取回,但是你孩子霸食般的說:“不,不,我要!”我抬頭一望,牆上正懸著一個鏡框,框上有一十字架,框中是畫著耶穌被釘的故事,我不覺的也熱淚奪眶而出,與你一同傷心。

一個人獨病在醫院之內,隻有看護人照例的料理一切,沒有一個親人在旁。在這最需要情感的安慰的時候,給予你以精神的藥草,用一重溫和柔軟的銀色之霧,在你眼前遮起,使你朦朧的看不見漸漸走近的死神的可怖手爪,隻是呆呆的躺著,讓憧憧的魔影自由的繼續的來往於你豐富的幻想之中,或是麵對麵的望著一個無底深坑裏麵有許多不敢見陽光的醜物蠕動著,惡臭時時向你撲來,你卻被縛在那裏,一毫也動不得,並且有肉體的苦痛,時時抽過四肢,逼榨出短促的呻吟,抽攣起臉部的筋肉:這便是社會對你這詩人的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