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如《笑的淚》開場的那段,以及《老樹蔭下》結尾的那段:它們描摹頑皮的孩子,都是多麼生動。多麼新穎!
作者也能刻畫人物,即如《磨鏡》中的潘金蓮的說話。借著個毛孩子的仙氣,硬把住漢子——兒子是兒子,爹是爹;誰也當不了誰——一個兒子要養活他自個的老婆就不容易了,還顧得養活他爹呢?——他艱難不艱難關你屁事,你許是也想要抱哥兒了?這樣的菩薩心,在於表示出:她自私、妒忌、嘴尖、性淫,活是一個潘金蓮顯現在紙上。
作者對於京人的土白真是熟悉,你聽它們從他的口中多麼自然的迸出來,並且多麼充滿了色彩,這才真是描寫民間的文章呢。
作者的藝術同樣的令人驚詫。《笑的淚》一文借了一種戲台的生活反映出喪母的傷心,《慶滿月》一文借了旁觀者的口說出一出家庭的悲劇,《磨鏡》一文借了許多彼此無關的事情烘托出嗣息兩個字來。尤其是《在老樹蔭下》一文之中,作者的藝術得到了一個完美的表現。這篇文章的主意是描寫老佟頭的無子之悲哀。作者引出三種不同的父來陪襯這主人翁,並且引出三種不同的子來烘托這主人翁的無子。現在力求詳盡起見,且將此劇解剖一下:
老佟頭是一個賣餑餑的,老了雖然攢了些錢,但是看見別人有子孫鬧烘烘的,惟獨自己無後,不免傷心。劉四爺是有子有孫的,不過他們並不孝順。他倒羨慕老佟頭耳根清淨,積有銀錢可花。老佟頭說:“這麼大的小孩子,就是頑皮,也怪得人意的——樹老歸根。像我死了連個上墳燒紙的人都沒有,攢幾錢又做什麼?”趙秀亭有兒子給他酒錢與聽書的錢,又有小孫子抱:他是一個走運的人,走運的人大半都自私,這也無怪他說老佟頭是瘋子,自己隻知道去嗬他的孫兒小寶了。劉耀臣的兒子也伶俐,但是他的歡喜並不像趙秀亭那樣流露出來,他隻是一刻說“反正都能自己當家了,我們這老鳥貨也不頂事了。”一刻又說“你看這小子那兩片嘴有多損!像你那個鳥樣子好?”這一類喜極而戲責自己與兒子的話,他們這三個父親不是談起你聽到說書的說兒亡媳寡的佘太君,便是講到我的鄰居的那個父死不回的學生。老佟頭想親近禿子同二小,卻被他們摔開了手,他想抱小寶,又惹得他哭起來,加上看見這些為父的人,聽到了他們的這番話:他怎能不痛哭流涕,想著毀滅一切呢?
一個作者的文章不能個個字都是好的,這個有希望作中國的文藝複興的Synge的戲劇家自然也不免。好像《慶滿月》中秦妻所說的“我就這麼一顆明珠”一段文,以及“誰教你生養這樣一個如花的女兒”一段文,又如老劉頭所說的“秦氏的在天之靈”一句話,都是修辭學中的句子,並非活人的活話。《慶滿月》中,柳先生的敘述以及張瞎子秦妻的道白也嫌冗長,不合戲劇這種體裁——雖然他們當中並非沒有精彩的地方。
各篇之中還另有些地方也不合戲劇的體裁:孩子要在戲台上當場撒尿,並且劉耀臣要“”“”的滿口講。不過這些並不足為各文之累,因為它們能表示出作者的一種毫無顧忌的精神,並且那一對生龍活虎的頑皮的孩子,澆尿不是他們幹出來,還有誰能幹得出來?還有那言詞粗直而胸中充滿了父之愛的鄉農,我們難道要他滿口的子曰詩雲才舒服嗎?我十分知道,《老樹蔭下》這出戲是決無排演之可能的,但我們不妨把它放上一座虛無的戲台,讓我們作它的開明的觀眾,來賞鑒它的真美
《沉鍾》第七期不曾見到,不知當中有作者的妙文沒有。但是我希望,以後我能常常看見這一類的妙文。說譯詩
英國詩人班章生(Ben Jonson)有一篇膾炙人口的短詩《情歌》(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它是無論那一種的英詩選本都選入的——其實,它不過是班氏自希臘詩中譯出的一個歌。還有近世的費茲基洛(Fitzgerald)譯波斯詩人莪默迦亞謨的《茹貝雅忒》,在英國詩壇上留下了廣大的影響,有許多的英國詩選都將它采錄入集。由此可見譯詩這種工作是含有多份的創作意味在內的。
我們對於譯詩者的要求,便是他將原詩的意境整體的傳達出來,而不顧問枝節上的更動,“隻要這種更動是為了增加效力”,我們應當給予他以充分的自由,使他的想象有回旋的餘地。我們應當承認:在譯詩者的手中,原詩隻能算作原料,譯者如其覺到有另一種原料更好似原詩的材料能將原詩的意境達出,或是譯者覺得原詩的材料好雖是好,然而不合國情,本國卻有一種土產,能代替著用入譯文將原詩的意境更深刻的嵌入國人的想象中;在這兩種情況之下,譯詩者是可以應用創作者的自由的。《茹貝雅忒》的原文經人一絲不苟的譯出後,拿來與費茲基洛的譯文比照的時候,簡直成了兩篇詩,便是一個好例。
有人以為詩人是不應該譯詩的,這後不對。我們隻須把英國詩人的集子翻開看看,便可知道最古的如縻爾屯(Milton),最近的如羅則諦(D.G.Rossetti),他們都譯了許多的詩,惟惺?人才能了解詩人,惟有詩人才能解釋詩人。他不單應該譯詩,並且隻有他才能譯詩。
我國如今尤其需要譯詩。因為自從新文化運動發生以來,隻有些對於西方文學一知半解的人憑借著先鋒的幌子在那裏提倡自由詩,說是用韻猶如裹腳,西方的詩如今都解放成自由詩了,我們也該趕緊效法,殊不知音韻是組成詩之節奏的最重要的分子,不說西方的詩如今並未承認自由體為最高的短詩體裁,就說是承認了,我們也不可一味盲從,不運用自己的獨立的判斷。我國的詩所以退化到這種地步,並不是為了韻的束縛,而是為了缺乏新的感興,新的節奏——舊體詩詞便是因此木乃伊化,成了一些僵硬的或輕薄的韻文。倘如我們能將西方的真詩介紹過來,使新詩人在感興上節奏上得到鮮穎的刺激與暗示,並且可以拿來同祖國古代詩學昌明時代的佳作參照研究,因之悟出我國舊詩中那一部分是蕪蔓的,可以鏟除避去,那一部分是菁華的,可以培植光大;西方的詩中又有些什麼為我國的詩所不曾走過的路,值得新詩的開辟?
從前意大利的裴特拉(Petrarca)介紹希臘的詩到本國,釀成文藝複興;英國的索雷伯爵(Earl of Surrey)翻譯羅馬詩人維基爾(Virgil),始創無韻詩體(Blank Verse)。可見譯在一國的詩學複興之上是占著多麼重要的位置了。談《沙樂美》
王爾德的《沙樂美》已經有了兩種中文的譯本了。這兩種譯本我雖然都沒有見過,但大家對《沙樂美》發生的興趣,就此已可看見。不錯,一個人讀過了《沙樂美》,決定是免不了發生興趣的。我自己就是對它發生熱烈興趣的一個,我忍不住要來談它一下——“談”字卻不很妥,恐怕還得換個“讀”字才好。
這出劇本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奇特的藝術品。任是從布景方麵講來,或是從結構方麵講來,或是從內容方麵講來,或是從詞藻方麵講來,它都無疑的是一件藝術品。
月亮這件東西,在文學裏麵,可以說是最陳最濫的一件東西了。文學的月亮,可以說是同真正的月亮一樣,已經變成一種僵硬無生氣的東西了。然而文人的筆是一件最奇怪的物件:嚴厲起來,它可以誅亂臣賊子,仁慈起來,它又能使屍首般的“月亮”複活。王爾德便是這個文人。
我們試看他的《沙樂美》戲裏那一件事發生的時候,任是沙樂美甘言教侍衛長放先知出來的時候,或是沙樂美愛上了哀奧迦南的時候,或是沙樂美替國王跳舞的時候,或是沙樂美向國王要哀奧迦南的頭的時候,或是沙樂美吻著人頭同時被侍衛打死的時候,那一時沒有月亮在上頭作著見證?
不單是作見證呢。我們試看沙樂美由一個潔白的童貞一轉而成一個胸中騰沸著愛的赤潮的女子的時候,月亮不也是由冰的白變成了火的紅了嗎?國王的靈魂裏燃熾著肉的烈焰的時候,王後的靈魂裏迸裂著嫉妒憤怒仇恨的火山的時候,月亮不是也變了嗎?沙樂美的朱唇吻著哀奧迦南的熱血的時候,沙樂美自己的熱血飛濺的時候,月亮不是也變了嗎?
月不單是全劇的一個象征,它並且是劇中每個人的象征。王後的侍禦是一個膽小的,永遠怕“可怖的事情會發生”的人,所以月亮在他的眼中變成了一個女鬼,從墳墓裏鑽出來了的女鬼,行步很慢而是尋找著什麼的女鬼。侍衛長是一個在戀愛中的少年,所以月亮在他的眼中變成了一個公主,披著鵝黃色麵紗的公主,白銀作腳的公主,鴿子的嫩翅膀作腳正在舞蹈著的公主。希洛是一個荒淫的妻子,曾經嫁過許多人的,如今正在妻子的女兒身上打主意的國王,所以月亮在他的眼中變成了一個婦人,一絲不掛的就是要想替她遮掩起來她都不要遮掩的婦人,四處流浪找男子的婦人,喝醉了酒東跌西倒的婦人。希羅底亞是一個有實際眼光的王後,所以月亮在她的眼中還是月亮,毫無別的意義。
沙樂美看見了月亮的時候說:
望月是多麼爽快的一件事!她正是一小塊銀的錢,一小朵銀的花。她是冰冷的,貞潔的。我敢斷言她是一個童貞。她的美與童貞的美完全一樣。是的,她是一個童貞。她再也沒有點染過她的身軀。她再也沒有委過身給男子,像別的女神那樣。
她的這段話是說月亮,也就是說她自己。
月神岱亞娜看見了美麗的牧童安地明,在純貞的胸中,燃起了愛的火,到底在烈特摩司峰上當他睡熟的時候偷著吻他一下,了結這筆情債。同樣,沙樂美也有她個人的愛的方法。
希臘神話裏麵說凡是被岱亞娜在夢裏吻過的人都變成詩人,王爾德,我們可以相信也是此中的一個。不然,他決寫不出這種月光般透明,月影般美麗的文章:
還有晨光的腳,輕落在高樹的樹葉麵上的晨光的腳,也沒有你的身體那樣白;還有月亮的胸膛,輕壓在海的胸膛上麵的月亮的胸膛,也沒有你的身體那樣白。
你的身體白得可怕。它像一個遍體白斑的害麻瘋的人的身體。它像一堵毒蛇爬行過的白粉牆,一堵蠍子作過窠的白粉牆。它像一座塗堊過的墳墓,墓中滿是令人作惡的東西。
哀奧迦南,我是愛上了你的頭發。你的頭發像一叢一叢的葡萄,伊登地方的黑葡萄。你的頭發還像列巴農地方柏樹上的密葉。……連樹林裏的沉默都沒有你的頭發那樣黑。
你的嘴唇比那些在榨酒機上踩葡萄的人的腳都紅,你的嘴唇比那些養在寺院裏麵有祭司飼喂的鴿子的腳都紅。……你的嘴唇像漁人在落日的海中找到的一枝珊瑚。
我有黃的寶玉,老虎眼睛一般黃的寶玉;我有紅的寶玉,鴿子眼睛一般紅的寶玉;我有綠的寶玉,貓兒眼睛一般綠的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