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孫子播是非!……誰個不知,哪個不曉?……隻有烏龜肚裏才不明白!……”
官保氣得渾身抖戰地捏著鉤子,再也忍不住了:
“是你親眼看見的嗎?祥麻子我的孫子!……”他將鉤子揮過去搭著麻子的澡盆,使力地拖了過來。“拿見證來!”
“見證?要臉些吧,官保,又不管你的事,又不是你的堂客!”麻子護著澡盆,險惡地說。
“操你的媽媽,老子偏要管!”官保凶惡地,漲紅到發根了。
一認真,麻子就頗為畏縮地說:
“要管?你去問尤七嫂,她曉得!”
“嗬哈!麻子,不要栽誣做寡婦的,尤七嫂沒有長癩子!”那中年婦人立刻從打稻桶裏鑽出頭來說。
“郭和氣公公曉得!”麻子慌亂起來了。
“我曉得你生了一臉麻子。”老頭子摸著胡子大笑著。
“小季子!小季子!……”
麻子一急,便隨便再拖個什麼人來抵塞,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官保早就氣勢洶洶地扯住他的澡盆邊了。
“到底哪個?麻子!”
“放手!官保!”麻子覺得不妙,軟了,急護著頭。“有話好好地說!……我,我告訴你,……”
“打呀!”旁的人附和著,接著又是一陣大笑,“官保,打呀!不打的是烏龜!……”
“我說……我操你們發幹喊的媽媽!……我說,官保……”
麻子站起來,想趁勢跳到笑和尚的劃子上去,但給官保挾住了。
“哪裏去?——我操你的祖宗!”
“嗬哈!打呀!”旁的人又叫。
官保隻將手略略一按,麻子便站不住腳……
卜——通!——
“嗬哈,落水了!”
“打呀!官保!下水去打呀!不下水的不算好腳色!”
麻子拚命地從水裏掙起半截頭來!拖著澡盆想翻下去,可是渾身都給菱角藤絆住了。
“□□□□□□!……李官保,□□□□□□!……你做烏龜尋老子潑醋!……你翻倒我四十斤菱角!……來,不怕你!老子跟你算帳!……”麻子在水裏膽氣十倍地叫著。
“下去呀!官保……有本事到水裏去打!……官保,下去呀!……”
人們越集越多了,大家都伸長著頸子,停著船筏,象看把戲似地,叫著,笑著。
麻子也越罵越起勁了,他從官保本身咒起,一直咒到他的祖宗十三代。他在水裏滾著,遊著,但是怎麼也不能夠爬到自己的澡盆上去。一直到笑和尚駛近來救起他,將他送到岸上了,他還在叫罵著。
“你來,□□□□□□!同到你屋裏去算帳!我不怕你那歪鼻子老鬼不賠我四十斤菱角!……我操你的八百代!……”
官保半句也沒有回罵,他隻是急著他的心事,覺得太糟了。他想將小船趕快地駛出這屈辱的包圍。但是突然地,一個什麼人拖住了他的槳片,低聲地:
“官保,官保!……”
“誰呀?”他掉過頭來看著,“怎麼?七嫂子!……”
“告訴我,官保!……你和玉蘭家的事情到底怎樣呢?
官保沒有置答,他生怕這事情要越弄越糟了,便急忙掙脫了寡婦的手,將小船拚命地駛向了那無人的方向……
而看熱鬧的人們,卻仍然在那裏失望地議論著,咕嚕著,覺得這把戲一點味道也沒有,照理官保是應該跳到水裏去大打一架的,而結果竟這樣掃興。……一直議論到麻子去遠了,而且又發現官保早就不在了的時候,這才三三五五地,打著呼哨,唱著曲子,各自向四麵八方分散了去。
六
這一夜的湖上的月亮,似乎也特別在和官保(注:原稿到此為止)夜哨線
夜哨線
一
隊伍停駐在這接近敵人區的小市鎮上,已經三天了,明天,聽說又要開上前線去。
趙得勝的心裏非常難過,滿臉急得通紅的。兩隻眼睛夾著,嘴巴癟得有點象剛剛出水的鯰魚;涎沫均勻地從兩邊嘴巴上流下來,一線一線地掉落在地上。
他好容易找著了劉上士,央告著替他代寫了一張請長假的紙條兒。準備再找班長,轉遞到值星官和連長那兒去。
大約是快要開差了的原故呢,晚飯後班長和副班長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趙得勝急得在草地上亂竄亂呼。
“你找誰呀,小憨子?”
趙得勝回頭一望,三班楊班長正跟著在他的後麵裝鬼臉兒。趙得勝很吃力地笑了一下:
“我,我尋不到我們的班長,他,他,……”
“那邊不是李海三同王大炮嗎?你這蠢東西!”
楊班長用手朝西麵的破牆邊指了一指。趙得勝笑也來不及笑地朝那邊飛跑了過去。
他瞧著,班長同副班長正在那牆角下說得蠻起勁的。
“什麼事情呀,小憨子?”
王班長的聲音老有那麼大,象戲台上的花臉一樣。
“我,我,我,……”趙得勝的心裏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又要請長假嗎?”
“我,我,報告班長!……我,……”
“你真是一個蠢東西呀!”
班長象欲發脾氣般地站起來了,趙得勝連忙嚇得退下幾步。他有點怕班長,他知道,班長是一位有名的大炮啊。
“我,我的媽媽,說不定這兩天又……”
“那有什麼辦法呢?那有什麼辦法呢?你!你!蠢東西!我昨天還對你說過那麼多!……”
“我隻要求你老人家給我遞遞這個條子!”
“豬!豬!豬!……”
班長一手奪過來那張紙條子,生氣地象要跑過去打他幾下!趙得勝嚇得險些兒哭起來了。
副班長李海三連忙爬起來,他一把拖住著王大炮:
“你,老王!你的大炮又來了!”
王班長禁不住一笑,他回頭來瞅住著李海三:“你看,老李,這種東西能有什麼用場,你還沒有打下來他就差不多要哭了。”
“我,我原隻要求班長給我轉上這條子去!我,我的娘……”
“你還要說!你!你!”
“來,小趙!”李海三越了一步上去,他親切地握住著趙得勝的手:“你不要怕他,他是大炮呀。你隻說:你曉不曉得明天就要出發了?”
“報告副班長,我,我曉得!”
“那麼誰還準你的長假呢?”
“我,我今天早上,還看見胡文彬走了。……”
“胡文彬是連長的親戚呀!”李海三趕忙回說了一句。接著:“告訴你,憨子!你請長假連長是不會準你的。你不是已經請過三四次了嗎?這個時候,誰還能管你的媽死媽活呢?況且,明天就要開差啦。班長昨天不是還對你說過許多嗎?你請準假回去了也不見得會有辦法。還是等等吧!憨子,總會有你……”
“我,我不管那些。班長,我要回去。不準假,我,我得開小差!……”
“開小差?抓回來槍斃!”大炮班長又叫起來了。
“開小差也不容易呀!”李海三也接著說,“四圍都有人,你能夠跑得脫身嗎?”
“我,我,我不管!……”
“為什麼定要這樣地笨拙呢?”
李海三又再三地勸慰了他一番。並且還轉彎抹角地說了好一些不能夠請準長假又不可以開小差的大道理給他聽,趙得勝才眼淚婆娑地拿著紙條兒走開了。
王大炮坐了下來。他氣得臉色通紅的:
“這種人也要跑出來當兵,真正氣死我啊!”
“氣死你?不見得吧!”李海三笑了一笑,又說:“你以為這種人不應該出來當兵,為什麼你自己就應該出來當兵呢?”
“我原是沒有辦法呀!要是當年農民協會不坍台的話,嘿!……”王大炮老忘不了他過去是鄉農民協會的委員長,說時還把大指拇兒高高地翹起來。
“農民協會?好牛皮!你現在為什麼不到農民協會去呢?……你沒有辦法,他就有辦法?他就願意出來當兵的嗎?”
李海三一句一句地逼上去,王大炮可逼得沉默了。他把他那兩隻龐大的眼珠子向四圍打望了一回,然後又將那片快要沉沒了下去的太陽光牢牢地盯住。
“真的呢?”他想,“趙得勝原來不曾想過要出來當兵啦!……他雖然不曾幹過農民協會,但據他自己說,他從前也還是一個規規矩矩的農民呢!……譬如說:象我自己這樣的人嗎!……”
他沒有閑心再往下想了。他突然地把視線變了一回,昂著頭,將牙門咬得硼緊,然後又用手很鄭重地在李海三的肩上拍了一下:
“老李!你說的,如果上火線時,是不是一定會遇著那班人呢?”
“上火線?你老這樣性急做什麼啊!”
李海三又對他笑了一笑。他的臉兒窘得更紅了。他想起他在特務連裏當了四年老爺兵,從沒有打過一次仗,不由的又朝李海三望了一下。雖然他的話兒是給李海三窘住了:但他總覺得他的心裏,還有一件什麼東西哽著,他須得吐出來,他須向李海三問個明白。李海三是當過十多年兵的老軍戶,而且還被那班人俘虜去過兩回,見識比他自己高得多,所以李海三的一切都和他說得來。自從他由旅部特務連調到這三團一營三連來當班長以後,漸漸地,他倆都好象是走上了那麼一條路道。他還常常扭住著李海三,問李海三,要李海三說給他一些動聽的故事。特別是關於上火線的和被俘虜了過去的情況。
“你老這樣性急做什麼啊?”
每次,當王大炮追問得很利害時,李海三總要拿這麼一句話來反問他。因為李海三知道:他的過於性急的心情,不給稍為壓製一下,難免要鬧出異外的亂子的。
現在,他又被李海三這麼一問,窘得臉兒通紅,說不出一句話了。半晌,他才忸忸怩怩地申辯著:
“並不是我著急呢!你看,趙得勝那個小憨子那樣可憐的,早些過去了多好啊!”
“急又有什麼用處呢?”李海三從容地站了起來。停停,他又說:“我們回去吧!好好地再去勸勸他,免得他急出來異外的亂子,那才糟糕啊!”
“好的!……”
當他們回到了兵舍中去找尋趙得勝的時候,太陽差不多已經沒入到地平線下了。
二
第二天,連長吩咐著弟兄們:都須各自準備得好好的,隻等上麵的命令一下來,馬上就得出發上前線。
弟兄們都在兵舍中等待著。吃過了早飯,又吃過了午飯,出發的命令還沒有看見傳下來。王大炮他有些兒忍不住了:
“我操他的祖宗!難道不出發了嗎?”
“是呀!這時候還沒有命令下來。”又有一個附和著。
“急什麼啊!”李海三接著:“不出發不好嗎?操你們的哥哥,你們都那麼歡喜當炮灰的!”
“不是那麼說的啊!李副班長。”第六班的一個兵士說。“要是真不出發了那才好呢。這樣要走不走的,多難熬啊,出又不許你出去,老要你守在這臭熏熏的兵舍裏。”
“急又有什麼辦法呢,依你的?”
大家又都七七八八地爭論了一番,出發不出發誰也沒有方法能肯定。王大炮急的滿兵舍亂跳起來。趙得勝他老是愁眉皺眼地不說一句話。
看看的,又是吃飯的時候了,弟兄們都白白地給關在兵舍裏一個整日。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硬將老子們坐禁閉!老子,老子,要依老子在特務連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