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首

所以不是阻礙,那不是情人們所怕的,但我還得憑理性來忖忖這句話“你配嗎”?我配嗎?我現在已然見到了你,我不能不把事實的真相認一個清切。你愛我,不錯,但是;我的貴人,我倆實在不是一路上的人!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歸宿都不是一致的,即使我們曾經彼此相會,嗬護你的與我的兩個安琪兒們彼此是不相認的,在他們的翅膀相與交錯時,他倆都顯著詫異,因為我們本來是走不到一起的。你想,你自己是何等樣人,我如何能攀附得著你的高貴?你是王後們的上賓,在她們的盛大的筵會上,你是一個崇仰與愛慕的目標,幾百雙的妙眼都望著你(它們要比我的淚眼更顯得光亮),要求你施展你的吟詠的天才。這樣的你與我又有什麼相關,我是一個窮苦的,疲倦的,流浪的唱唱兒的,偎倚著一棵蒼勁的翠柏,在黑暗中歌唱著淒涼的音調,你站在那燈光明豔的窗子裏邊望著我,你是什麼意思,能有什麼意思?在你前額上塗著的祝福的聖油,——在我就有冰涼的露水。那樣的你,這樣的我,還有什麼說的?在生前是無望的了,除非到了死,那平等一切的死,我們才有會合的希望。

第四首

你是一個詩人,一個高雅的歌者,隻有華麗的宮院才配款留你的蹤跡。你是人中的鳳為要看著你從腴滿的口唇吐露異樣的清商,舞女們不由的翹企著她們的腳蹤。這些才是你的去處,你為什麼偏要到我的門外來徘徊?我的是卑陋的門庭,怎當得起大駕的枉顧?你難道當真舍得漫不經心的讓你的妙樂掉落在我的門前,浪費你黃金比價的詩才?你不信時抬頭來看這是一個什麼的所在。屋子是破爛的,窗戶是都叫風雨侵蝕壞了的,小心這屋椽間飛襲出怪狀的蝙蝠與鴟,因為它們是在這裏做家的。你有你的琵琶,我這裏,可憐,隻有慰情長夜的秋蟲。請你再不要彈唱了,因為響應你的就隻一些荒涼的回音,你唱你的去罷,我的心靈處有一個聲音在悲泣著,孤獨的,寂寞的。

第五首

到上首為止詩的音調是沉鬱與淒愴。一份眩耀的至禮已經獻致在她的跟前,但她能接受嗎?她的半墓穴似的病室能簍時間容受這多的光輝與溫暖嗎?她已經忍著心痛低喊了一聲“擋駕”,但那位拜門的貴人還是耐心的等候著。他這份禮是送定了的。他的堅決,他的忍耐,尤其是他的誠意,不能不使她躊躇。從這首詩起我們可以看出她的情緒,象一彎玲瓏的新月,漸漸的在灰色的背幕裏透露出來。但她還得逼緊一步。這回她聲音放大了,她仿佛說:“你再不躲開,將來要有什麼懊悔,你可賴不了我!我的話是說完了的”。最初她是萬想不到愛會得找著她,她想到的隻有死,她第一個念頭以為這隻是運命的一種嘲諷,她如何再能接近愛,但愛的迫切再不能使她疑惑,那麼是真的,非但不曾走入死道,在她跟前站著的的確是愛。她非但聽清了它的聲音,她還認清了它的麵目。她又一轉念這還是白費,她如何能收受它,她與他什麼都是懸殊的。但愛隻當沒有聽見她的話,一雙手還是對她伸著。她有點兒動了。她還得把話說明白了。愛如果一定要她,她也未始不知道感激,她可不能讓他誤會,她不是不回他的愛,她是怕害他,所以在這首裏她說:——我嚴肅的捧起我的心來,如同古代的綺雷克拉捧著她那死屍灰壇,我一見眼內的神情,不由的失手倒翻了我的心壇,把所有的灰一起潑在你的跟前。這回我再不然隱瞞了,我的心已經一起倒了出來。你看看這是些什麼?就是些死灰,中間隱隱還夾著些血紅的火星在灰堆裏透著光亮。你這一看出我的寒傖,要是你鄙蔑的一腳踹滅了這些餘燼給它們一個永遠的黑暗,那倒也完事一宗,再沒有麻煩了。但如其你站著不動,回頭風一吹動重新把這堆死灰吹活了過來,那可危險了,親愛的,這火要是在風前一旺,就難保不會燒著你的發膚,縱然你頭上戴著桂冠,怕也不能保護你吧。因此我警告你還是站遠些的好,你去你的吧。

第六首

在這五六兩首的中間,評衡家高士(EdmundGosse)很有見地的指出白夫人另有一首絕美的短詩叫作《問與答》的應得放在一起讀。那首詩與商籟體第五首(即上一首)表現同一種情調,但這宛轉的清麗的,不同上一詩的激昂嘹亮。意思是你心目中所要的愛當然是熱烈蓬勃一流,你怎麼來找著我?你錯了罷?你有見過在雪地裏發芽開花的玫瑰沒有?它不但不能長,就有也叫雪給凍死了。我的身世隻是一片的冬景,滿地的雪,那有什麼鮮豔的生命?你一定是走錯了,到這雪地裏來尋花!你看你腳上不是已經踏著了雪,快灑脫吧,回頭讓你也給凍了。(第一段)我又好比是一片殘破的古跡,幾疊亂石子,長著些個冷落的青藤,你到這邊來又是為什麼了?你倒是要尋葡萄蘋果呢,還是就為了這些可憐的綠葉?如果你是為了綠葉來的,那麼好吧,既然承你情,你就不妨順手摘三兩張帶回去做一個紀念也好!但這時候白夫人心裏的雪早就化了。叫白郎寧火熱的愛給燙化了!所以在第六首裏,她雖則開口還是“躲著我去吧。”接著就是她的“軟化”的招承。

趁早躲開我吧。但我從今後再不是原先的我,我此後永遠在你的陰影下站著。我再不能在我單獨的身世的門前呼吸我的思想,也不能在陽光裏靜定的舉起我的手掌,而不感覺到你給我的深邃的影響。我的掌心永遠存記著你的撫摩。你的心已經交互在我的心裏,我的脈搏裏跳蕩著你的脈搏。我的思想裏有你,行動裏有你,夢裏也有你。正如在葡萄酒裏嚐出葡萄的滋味,我的新來的生命裏也處處按得出你造成它的原素。每回我為我自己對上帝祈求,他在我的聲音裏聽出你名字,在我的眼睛裏他看出兩個人的眼淚。

第七首

自從聽得你靈魂的腳步走近我的身畔,仿佛這整個的世界都為我改變了麵目。我本來隻是在死的邊沿上逗留著,自分早晚都在往下吊,誰想到愛來救了我,抱住了我,教給我生命的整體,在一種新的節奏裏波動著。有了你近在我的身邊,我的悲苦的已往都取得了意味,多甜的意味,那是上帝為我特定下了靈魂的浸禮。有了你這地麵這天都變了樣,我還能怨嗎?就說我現在彈著的琴,唱著的歌,它們的可愛也就為有你的名字在歌聲與琴韻裏回響著。

第八首

這一彎眉月似的情緒已經漸漸的開展。在每一個字裏跳躍著歡喜與感激,在每一個字裏預映著圓滿的光明。但她還得躊躇。一層淺色的遊雲暫時又掩住了亮月的清光。初起“我配嗎”那一個動機又浮現了上來。她說:——

你待我當然是再好沒有的了,我的慷慨大量的恩人。你送我這份禮是最重也沒有了。你帶了你的無價的純潔的心來,放在我的破屋子的牆外,聽憑我收受或是鄙棄,我要是收了你這份厚禮,我又有什麼東西來回敬你呢?不受太負了你,受了我又實在說不過去,人家能不罵我冷心腸說我無情義嗎?但不是的,我不是冷,也不是狠,說實話,我是窮。上帝知道,不信你問他。日常的涕淚衝淡了我生命的顏色,勝〔剩〕下的就隻這奄奄的慘白的軀體。我怎麼能不自慚形穢,這是不配用作你的枕頭的,實在是不配。你還是去你的吧!我這樣的身世是隻配供人踐踏的。

第九首

但是話說回來,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東西給你,最使我遲疑的就是在這“事情的對不對”。我能給你些什麼?什麼也沒有除了眼淚,除了悲傷,因為我一輩子是這樣過來的。我雖則有時也會笑,但這些笑都是不能長駐的。你勸我,你開導我,也是枉然。我實在的擔憂,這是不對的!我不能讓你為我這麼受罪。你我不是同等人,如何能說到相愛。你待我那麼厚,我待你這麼寒傖,這如何能說得過去?去吧,可歎,我不能讓我的灰土沾汙你的袍服,我不能讓我的悲苦連累你的爽愷的心胸,我也不能給你什麼愛——這事情是不公平的呀!我就隻愛你!再沒有什麼說的了。

第十首

在這首詩那一道雲又扯了過去,更顯得亮月的光明。她說:

我不說我是窮得什麼東西都不能給你除了我的涕淚與悲傷嗎?但是我愛你是真的。我初起隻是放心不下這該不該:象我這樣人該不該愛你?我總覺得有些不公平,拿我這寒傖的來交換你那高貴的。但我轉念一想這事情也不能執著一邊看,也許在上帝的眼裏,憑我的血誠,我這份回敬的禮物不至於完全沒有它的價值。愛,隻要是愛,不沾染什麼的純粹的愛,就不醜,就美,這份禮是值得收受的。你沒有看見火嗎?不論燒著的是聖廟或是賤麻,火總是明亮的。不論燒著的是鬆柏或是蕪草,光焰是一般的。愛就是火。即如我的現在,感著內心的驅使再不能隱匿我靈魂的秘密,朗聲的對你供承“我愛你”——聽呀,我愛你——我就覺得我是在愛的光焰裏站著,形貌都變化了,神明的異彩從我的顏麵對向著你的放射。說到愛高卑的分別是沒有的;最渺小的生靈們也獻愛給上帝,上帝還不一樣接受他們的愛並且還愛它們。相信我,愛的靈感是神奇的,我又何嚐不明白我自己的本真,但盤旋在我心裏的那一團聖火照亮了我的思想,也照亮了我的眉目。這不是愛的偉大的力量可以“升華”造物的工程的一個憑證嗎?一個行乞的詩人

1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HDavies

2Autoblogra phy of A Super Tramp

3Later Days

4APoet's Pilgrimage

(一)

蕭伯訥先生在一九○五年收到從郵局寄來的一本詩集,封麵上印著作者的名字,他的住址,和兩先令六的價格。附來作者的一紙短簡,說他如願留那本書,請寄兩先令六,否則請他退回原書。在那些日子蕭先生那裏常有書坊和未成名的作者寄給他請求批評的書本,所以他接到這類東西是不以為奇的。這一次他卻發現了一些新鮮,第一那本書分明是作者自己印行的,第二他那住址是倫敦西南隅一所碩果僅存的“佃屋”,第三附來的短簡的筆致是異常的秀逸而且他那辦法也是別致。但更使蕭先生奇怪的是他一著眼就在這集子小詩裏發現了一個真純的詩人,他那思想的清新正如他音調的輕靈。蕭先生決意幫助這位無名的英雄。他做的第一件好事是又向他多買了八本,這在經濟上使那位詩人立時感到稀有的舒暢,第二是他又替他介紹給當時的幾個批評家。果然在短時期內各種日報和期刊上都注意到了這位流浪的詩人,他的一生的概況也披露了,他的肖影也登出了——1他的地位頓時由破舊的佃屋轉移到英國文壇的中心!他的名字是惠廉苔微士,他的夥伴叫他惠兒苔微士(willDavies)。

(二)

苔微士沿門托賣的那本詩集確是他自己出錢印的。他的錢也不是容易來的。十九鎊錢印得二百五十冊書。這筆印書費是做押款借來的。苔微士先生不是沒有產業的人,他的進款是每星期十個先令(合華銀五元),他自從成了殘廢以來就靠此生活。他的計劃是在十先令的收入內規定六先令的生活費,另提兩先令存儲備作書費,餘多的兩先令是專為周濟他的窮朋友的。他的住宿費是每星期三先令六(在更儉的時候是二先令四,在最儉的時候是不化一個大,因為他在夏季暖和時就老實借光上帝的地麵,在涼爽的樹林裏或是寬大的屋簷下寄托他的詩身!)但要從每星期兩先令積成二三十鎊的巨款當然不是易事,所以苔微士先生在最後一次的發狠決意犧牲他整半年的進款積成一個整數,自己蹺了一條木腿,袋了一本約書,不怎樣樂觀卻也不絕望的投向蕩蕩的“王道”去。這是他一生最後一次,也是最辛苦的一次流浪,他自己說——

“再下去是一回奇怪的經驗,無可名稱的一種經驗;因為我居然還能過活,雖則我既沒有勇氣討飯,又不甘心做小販。有時我急得真想做賊;但是我沒有得到可愉的機會,我依然平安的走著我的路。”在我最感疲乏和饑慌的時候——我的實在的狀況益發的黑暗,對於將來的想望益發的光鮮,正如明星的照亮襯出黑夜的深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