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結尾,姑以詩為例,因為在詩歌中,結尾的重要性更明晰可辨。杜甫的《望嶽》最後兩句是:“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錢起的《賦得湘靈鼓瑟》的最終兩句是:“曲終人不見,江山數峰青。”杜甫的《贈衛人處士》的最後兩句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杜甫的《縛雞行》的最後兩句是:“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這樣的例子更是舉不完的。詩文相通,散文的例子,讀者可以自己去體會。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原因並不難理解。在中國古代,抒情的文或詩,都貴在含蓄,貴在言有盡而意無窮,如食橄欖,貴在留有餘味,在文章結尾處,把讀者的心帶向悠遠,帶向縹渺,帶向一個無法言傳的意境。我不敢說,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詩,都是這樣。但是,文章之作,其道多端;運用之妙,在乎一心。我上麵講的情況,是廣大作者所刻意追求的,我對這一點是深信不疑的。

“你不是在宣揚八股嗎?”我仿佛聽到有人這樣責難了。我敬謹答日:是的,親愛的先生!我正是在講八股,而且是有意這樣做的。同世上的萬事萬物一樣,八股也要一分為二的。從內容上來看,它是“代聖人立言”,陳腐枯燥,在所難免。這是毫不足法的。但是,從布局結構上來看,卻頗有可取之處。它講究邏輯,要求均衡,避免重複,禁絕拖拉。這是它的優點。有人講,清代桐城派的文章,曾經風靡一時,在結構布局方麵,曾受到八股文的影響。這個意見極有見地。如果今天中國文壇上的某一些散文作家——其實並不限於散文作家——學一點八股文,會對他們有好處的。

我在上麵羅羅嗦嗦寫了那麼一大篇,其用意其實是頗為簡單的,我隻不過是根據自己六十來年的經驗與體會,告誡大家:寫散文雖然不能說是“難於上青天”,但也決非輕而易行,應當經過一番磨練,下過一番苦功,才能有所成,決不可掉以輕心,率爾操觚。

綜觀中國古代和現代的優秀散文,以及外國的優秀散文,篇篇風格不同。散文讀者的愛好也會人人不同,我決不敢要求人人都一樣,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僅就我個人而論,我理想的散文是淳樸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莊重而不板滯,典雅而不雕琢。我還認為,散文最忌平板。現在有一些作家的文章,寫得規規矩矩,沒有任何語法錯誤,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中是毫無問題的,但是讀起來總覺得平淡無味,是好的教材資料,卻決非好的文學作品。我個人覺得,文學最忌單調平板,必須有波濤起伏,曲折幽隱,才能有味。有時可以采用點文言詞藻,外國句法;也可以適當地加入一些俚語俗話,增添那麼一點苦澀之味,以避免幹燥無味。我甚至於想用譜樂譜的手法來寫散文,圍繞著一個主旋律,添上一些次要的旋律;主旋律可以多次出現,形式稍加改變,目的隻想在複雜中見統一,在跌宕中見均衡,從而調動起讀者的趣味,得到更深更高的美感享受。有這樣的有節奏有韻律的文字,再充之以真情實感,必能感人至深,這是我堅定的信念。

我知道,我這種意見決不是每個作家都同意的。風格如人,各人有各人的風格,決不能強求統一。因此,我才說:這是我的偏見。談“偏見”,是代他人立言。代他人立言,比代聖人立言還要困難。我自己則認為這是正見,否則我決不會這樣剌剌不休地來論證。我相信,大千世界,文章林林總總,爭鳴何止百家;如蒙海涵,容我這個偏見也占一席之地,則我又將感激涕零之至矣。

1999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