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鬆鼠不理遠處傳來的隆隆聲,占據了樹梢,趕走了一隻氣得喳喳直叫的青白斑的鵠雀。斯特魯姆符的一個夥伴吉裏安走過來,操著巴登的方言搭腔說:我們是不需要嚴寒的冬天的。貝爾廷坐在電話交換台旁邊,正在販喀普倉庫緊張通話,由敞開的窗戶聽到弗利德裏赫·斯特魯姆符的談話。斯特魯姆符詳詳細細地談論著嚴寒,他說:“大自然很憐憫鳥獸,關懷著這些無辜的生物,給它們貯備了豐富的果實,讓它們度過嚴寒的冬天。煙草工人吉裏安聽了他的這一番話笑了起來,正像他自己驕傲地宣布過的一樣,他是一個信仰自由思想的達爾文主義者,他隻看見到處都在證實著生存競爭的法則。他心裏想,但願在嚴寒的冬天,首先能減輕家鄉的妻子和孩子的痛苦。這時,他很舒適地坐在早秋的太陽地裏,織補著一雙毛襪子。現在他自己有工夫要織補襪子了,因為他的妻子替他到工廠裏去做工,還要撫育兩個孩子,哪裏還能照顧到替他準備過冬的衣物呢?貝爾廷的兩隻耳朵上還戴著耳機子,點了點頭,心裏想部隊裏的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哪個不是與後方有著千絲萬縷的牽掛!然後電話機又響了,貝爾廷接到了頑斯森林中央電訊總台關於轉移到待避線陣地去的指示,並向他詢問關於建築工兵部隊的情況以及在待避線上的無蓋敞車的輛數。貝爾廷對電訊站這個小天地很感興趣。因為在巨大鐵鏈的這個小小環節上,可以認識到運轉前線機器所需要的人類智慧的力量。必須把它正確地調整好,以便在必要的時刻,整體都能最靈活、最有力地發生作用。有兩個巴登人很喜歡貝爾廷。不過,每當他們向多阿烏山進發、從加農炮旁邊經過,看到貝爾廷的不安神情時,就搖搖頭表示驚訝。卡爾·吉裏安比他的老夥伴們更了解貝爾廷。他說:一個新聞記者是應該這樣的,他以後必須善於揭露世界的真實情況。”
貝爾廷知道得很清楚,這個好時光就要結束啦。再過幾天,休假的人就要回來,而他又要去做自己的事情,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吵吵嚷嚷的營房裏去,回到格拉斯尼格和格林斯庫的死氣沉沉的中隊去,在那裏,自己心靈的細嫩幼芽就要像青草一樣被踐踏,驢子就要在那上麵打滾。他又要被擠到那肩集的人群裏,不能再發揮個人的力量了。他休息了一會,就在涼爽的空氣中睡著了。隻要有陽光和休息,貝爾廷就覺得比弗利德裏赫·斯持魯姆符享用部隊發的食品加上各種調料調製的食物滋味還要美。夜間,他坐在沉寂的電話交換台旁邊的電燈光下,不睡覺看著書,一個人在這裏,十分寂靜。然後,他時常仿佛看到小克羅辛從印刷頁的後邊出來,站在他麵前,他已在苦難的河流中疲倦無力了。而他的任性的哥哥又在這苦難河流的中間跋涉著,今天河水沒膝,明天河水齊腰……如果說人需要戰爭,那麼首先可以說是埃隻哈爾德·克羅辛需要戰爭,好來表現自己,顯示自己的本領,正像他本人所說的那樣,想要為自己尋找勢力範圍。由於尋找這樣的經驗,德國的整個青年一代一像克羅辛,胥斯曼,貝爾廷等就由戰前的窘境投入了漫無止境的戰爭。1914年,人們都有過這樣的一種感覺,真正的、冒險的鍛煉生活現在就要開始了。就這樣,他們今天坐在這裏,深深陷入這種令人討厭的環境裏,而且要服從命令,在這種討厭的環境裏堅持下去。如果有人預先告訴中學生胥斯曼,戰爭開始兩年以後,他會產生什麼感想,在他以後的生活裏會有什麼樣的體驗……唉,小夥子,小夥子!於是,貝爾廷的耳朵裏仿佛響起了胥斯曼快活的聲音。他向貝爾廷轉達中隊的問候,至少是轉達了昨天跟他一起在頹斯森林裏工作得很好的同鄉的問候。有兩個柏林人,一個是雷貝代,他活潑,愛開玩笑,麵頰胖胖的,兩隻眼睛很有神。另一個是保爾,他的背有點駝,而且愛發火,他們特別關懷自己,貝爾廷心裏這樣想著,點了點頭。他們讓人給他帶來中隊裏的許多新消息,例如,他們告訴他說,他若是馬上回去,可以升下士,也許貝爾廷聽到這個消息會感到高興。貝爾廷心裏很不愉快地想:多麼汙穢呀!從下一周起,我又要天天生活在這種汙穢的環境裏了!他想起了詩人席勒的詩句:“他在阿蘭求士的美好時光就要過去了。”小胥斯曼說:“難道您要跟我們分手嗎?克羅辛還有許多機密的事情要拜托您。他請您明天晚上在我們這裏過夜。”“這是很容易辦到的,”貝爾廷稍稍有些吃驚地說。為了不讓炮火阻擋住,在晚上的射擊開始以前他就動身了。
貝爾廷在要塞地道的入口處碰到一群群換班的步兵。有一個大隊在等待著天黑,好讓在戰壕裏臨時值班的夥伴得到所謂休息的機會。發熱食品了,這可真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最近幾個星期,士兵們的飯盒都熏黑了。在場地的一個角落裏,下級軍官們彎腰伏在郵袋上喊著部下的名字:“維德恒”,“有”,“索比爾”,“有”,“克洛士”,“有”;“弗羅因芬德”,“有”。貝爾廷在他們中間擠過時,聞到他們身上發散著一股臭味,看到他們一個個麵黃肌瘦,簡直是皮包骨了,臉上顯出疲勞過度的神色。他們的個子都不大,超過中等身材的不多,個個無精打采。他覺得自己在他們旁邊,像是有罪過似的,因為他精神飽滿,吃得飽飽的,而且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們以悅耳的薩克森話交談著,仿佛是減輕了浸透他們的痛苦。就他們的軍帽(隻是在前線上,他們才換上鋼盔)和穿舊了的軍服上衣來看,與其說他們像活的牆壁(德國報紙上的暗語,意思是在法國的土地上保衛自己祖國——德國的人們),倒不如說像參加遠足的高中二年級的青年學生。下午四點半鍾,金黃色的九月陽光低低地照射在五焦形的巨大內場地上,照射到炮壘低處的炮眼裏。貝爾廷耐心地從一群士兵中間迂回過去,士兵們已經把手榴彈帶、突擊裝備和防毒麵具卸下來了。槍上的槍口罩閃閃發光,槍栓上捆著布,以防止狹窄的進軍戰壕或彈坑中的灰塵。已經吃飽了的一群士兵,攔住貝爾廷,跟他要火抽紙煙或煙鬥。貝爾廷在他們中間逗留了幾分鍾。他的灰色油布帽和黃銅十字刺激著大家的好奇心,他的眼鏡讓大家產生一種印象,仿佛他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和平似的。他們的臉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倦的神色。貝爾廷心裏知道,他們厭倦也免不了要最後犧牲。和往常一樣,休息日他們也絕得不到休息,因為在休息日也要增強後方陣地的修築工事,搬運修築工事的材料,進行各種檢查,學習軍紀。唯一與前線上不同的一點,就是可以吃到熱食物,睡點安靜覺,有足夠的水來洗濯。當然,這已經算是不錯了,不過這種機會是不可多得的。貝爾廷看到他們在要塞裏蠕動著,像是要塞的一部分,這一部分還能活動,但好像因染了某種病症;已喪失了抵抗力量。這裏,彈坑一個挨著一個,剩下來的一塊塊小草皮也在圍牆的陰影下枯黃了,到處是炸碎了的磚頭瓦片,向外崩的落到戰壕裏,向裏崩的堵塞了入口。要塞的圍牆像是亂堆起來的土堆,中間插著許多小鋼片,如果把這些情況跟那些非常堅固的地下堡壘比較一下,它們還留在這裏就格外令人感到驚訝,這裏的步兵也使人產生完全同樣的印象。他們的樣子像是一群要趕去屠殺的牲畜,又像工廠裏出了事故的工人,臉上都顯露出被機械勞動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神色。但是,他們的心卻沒有破碎,他們走到了前線陣地,沒有興奮,也沒有失望,他們一心希望十天以後能再安全地回到這裏來。在他們還沒有受傷進野戰醫院或是死亡以前,他們總是要在前線和後方陣地之間往返不停……但是他們不願意費腦筋去想這些問題,他們願意活著,還希望能夠回到故鄉去。目前,他們也盼望能給幾個鍾頭的時間,讓他們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