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霞在西方天際最後變成褐色煙雲的時候,三個成年人和一個青年人,都戴著鋼盔,站在南出口——多阿烏山“咽喉”的前麵,眺望被炸毀的地方,也就是他們麵前陡然向下凸出的一塊盆地。他們由於頭戴鋼盔,顯得很勇敢,好像是中世紀的騎士。年輕的貝爾廷也給人這種感覺,他昂著頭,充滿了冒險的愉快情緒,這幾個小時是他平生中其他任何時間都不能比擬的。在他們左邊,哈多山腳下有一汪水,像一片微微燃燒著的木片一樣閃閃發光。此外,由彈痕斑斑的土地形成的整個世界,都沉浸在紫色的暮靄中。西南角上,一小朵半圓形的浮雲,像一頂桂冠似的罩在地平線上。這三個成年人和一個青年人仰望東方天空升起的像寬大鐮刀似的月亮,它呈黃銅色,周圍有暈。月亮越來越大了。青年人胥斯曼下士是他們之中最有經驗的人,他用大拇指向上指著說,“再過三天月亮就要改變,那時就不會再有好天氣了。”
洛赫內神甫穿著鬥篷,在他們中間顯得身體最肥大,他問胥斯曼怕不怕黑夜裏可能有襲擊。
“神甫先生,”胥斯曼回答說,“我最擔心的是下雨。”
“實際上,大概在最近一個月裏不會下雨,”埃貝哈爾德·克羅辛在他們後麵嘟嘟噥噥地說。“我們還完全沒有做準備呢。”
“按理說該下雨了,可是沒有一點雨意,”青年人說。“這塊土地未免對於它的占領者太怠慢了,”他開著玩笑,自己也笑起來了。
這四個人的軍級和軍事經驗各不相同,現在他們慢慢地走下斜坡,雖然暮色很深,可是他們的眼睛巳習慣於夜色,能夠辨認所走的道路。他們每個人都帶著手杖,兩個士兵裹緊大衣,兩個軍官穿上鬥篷竭力保持溫暖;潮濕的寒氣已經吹遍大地,夜間還要冷得厲害一些。胥斯曼對這一帶的地理情況,就像對他過去在柏林上學時天天走的道路一樣,非常熟悉,所以他在前麵領路,貝爾廷神情緊張地跟在他後麵,克羅辛少尉在神甫後麵壓隊。“從前這是一個戰壕,”胥斯曼說,這時他們拐了彎,朝著以前叫多阿烏山村的地方走去,村裏過去有很多華麗的房子,還有一座教堂。現在村裏處處是鋸齒一般的廢墟了。這塊土地已經開始發臭,先是有些發甜的、腐臭的氣味,向這四個行人撲來,然後他們又嗅到焦味、硫黃味和一些討厭的氣味。胥斯曼以柔和的孩子聲調,提醒大家注意鐵絲,圍繞要塞遍山都是鐵絲,人們必須彎著腰從鐵絲下麵鑽過去。胥斯曼還說,這些氣味有的是從埋得很淺的屍體上發出的,有的是從沒有用足夠的土填埋的糞便、汙染了這一帶地方的毒氣彈,燒夷彈、大堆腐爛的罐頭(剩在罐頭裏的食物腐爛了)發出的。
胥斯曼告訴貝爾廷,從這裏一直到法軍陣地和到凡爾登要塞的內部地帶都大約有兩公裏半遠,這片原野上的塵土發著腐臭的氣味,在有風和有太陽的時候,這種氣味跟上邊所說的那些氣味混合在一起,臭味還要大得多。胥斯曼繼續說他們所走的道路要斜著切斷閂形陣地——阿達拜持要塞。再往前走,就變得更加危險了,因為鄉間烏山村和弗列裏村之間的這條從前的馬路,筆直地通到前線,法國野戰炮兵非常注意它,法國野戰炮兵的打靶目標——換崗的兵士、郵遞員、通訊員、兩條腿的動物,也非常注意它。一片淒涼的沉寂,隻有被激怒的老鼠到處亂跑。在他們從旁邊經過的鐵絲網上,有一些布片和紙片飄飄蕩著,這是風吹來的。在他們離開戰壕轉彎前不久,在一個地方有一團不成形的黑東西掛在鐵絲上。拐過這個角落以後,四個人馬上遇到了幾個跑得氣喘籲籲的兵士,同他們攀談了幾句,知道他們是司機,正快步跑向多阿烏山,要把換防的一個大隊接來。敵軍死一般的寂靜,使團部非常懷疑,以致把平常的換防時間提前了一個半小時。貝爾廷突然注意到,戰壕裏已經站滿了人,那一堆一堆像小土山的東西,大概是人們的鋼盔。他們走四十步以後,從一個閂形陣地的峭壁上跳下來。他們的右邊有一個兵士在向南張望。從他身上表現出一種緊張神情,像一種壓力傳到這幾個人身上。他們的呼吸急促了。難道不能在這裏坐一會兒,躺在涼爽的地上休息一下嗎?難道非得向下走進這塊霧氣彌漫的荒地嗎?胥斯曼和貝爾廷走在另外兩個人前麵有半分鍾的距離。胥斯曼解釋說:霧氣是從馬斯河上來的,有時放毒氣警報,多放一次警報總比少放一次好。對麵左方現在是提阿烏山農場,再往前是提阿烏要塞,它的隋色背脊與夜裏的天空相連接,貝爾廷突然頹喪地了解到,這個戰壕裏的人很少,隻有從大隊和中隊隊部來的那幾個軍官和副班長,而且他們都已精疲力盡了。顯然粉飾多阿烏山日常活動的那種安全氣氛,在這裏完全沒有。他愉快的心情已經逐漸降低,從青年時代以來,他又一次覺得空氣中含有敵意。
貝爾廷經曆過各種各樣的事情,他已經習慣於每天同炮火打交道,對他來說,死人巳不是什麼新鮮事,扔進來的榴彈,飛機投下的炸彈也都不新鮮了。此外,兩年來他已經聽慣了戰地報導。想起戰爭的進行情況,他就像對自己的製服那樣熟悉。但是他自己跟法國人並沒有仇恨,並沒有屠殺法國人的思想,當他想到法國人的時候,並沒有民族對民族的仇恨感情。因此,在他的世界觀中,並不認為戰爭可以充實經驗和生活。現在他才實際感覺到,他的胸口發緊,喘不上氣來。雙方的人們彼此窺伺著,黑夜進行偵察,這都是為了相互殘殺。在遙遠的對麵,法國兵戴著較淺的鋼盔,伏在戰壕牆旁,眼睛向北望著,企圖要射殺他——正向對麵走近的貝爾廷。那裏大概也像這裏一樣,在黑暗中命令把一群群的兵士組成衝鋒隊,形成散兵線,時刻準備出擊。士兵們並不喜歡這樣做,他們並不願意去送死,但是卻要遵照命令向前衝鋒,一直衝到跟敵人扭在一起。他痛苦地想,我們1916年的歐洲人,已走到多麼可怕的境地!1914年春天,我們還在和平時期的國際運動會上和科學會議上跟法國人、比利時人和英國人會見,在法國礦井發生事故時,德國的滑防隊曾越過國境到法國去救火,法國的救護隊也到德國的土地上來過,大家都高興得了不得。現在,法國人還是同樣的法國人,可是德國人和法國人卻相互殘殺起來了。真是活見鬼,難道我們不覺得難為情嗎?埃貝哈爾德·克羅辛和臉色蒼白的洛赫內神甫轉過拐角。“往前去,”克羅辛神經質地說,“我相信,今天晚上一定會碰上激烈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