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前幾天,駐在福斯森林的一班雜役兵每天早晨準時出工,下午回營。他們都用繩子或帶子把靴子統的上口捆緊,免得泥漿從上邊灌到鞋子裏去。把靴口捆起來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在公路上的泥漿裏睡了。把陷在泥漿裏架好了的鐵軌和枕木往上抬,這既不是世界上最愉快的勞動,也絕不是最肮髒的工作。可是,因為看不見,做起來就危險了。假如,在他們的頭上浮蕩著的不是空氣,而是牛奶湯,那麼法國人就不會聰明的用他們的榴霰彈在裏麵加鹽了。
有的人已經感覺到,從野豬穀回到石山彈藥庫,通過這段路簡直等於進行一場激烈的突擊。他們緊蹙眉頭,閉緊嘴,眼睛盯著自己的腳下,兩隻腳瞠在泥漿裏。從他們的這種樣子,就可以認出這群疲倦不堪的人來。倘若心不在焉,想著別的事,不注意,沒有能用棍子深山公路上的坑窪(它們潛藏在泥漿的下邊,好像故意在等待著雜役兵的靴子往裏踏似的),一腳插進去,那就會呱唧一聲,泥漿直沒到膝蓋,飛濺得到處都是。
這些天來,他們就像鍾擺一樣,準確地按時去勞動。但是,今天他們剛到達維累高地,忽然傳來震耳欲聾的轟擊聲。經過幾個星期騙人的寂靜以後,在後邊,肉眼看不見的遠方,現在重炮又開始咆哮起來了。雜役兵們傾聽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時忽然聽到一聲轟響,像雨點嘩啦啦地打在屋頂上一樣。聲音是從遠處傳來的,聽起來很可怕,因為這和夏天最倒黴的時候凡爾登的重炮轟擊聲一樣。法國人啊!
雜役兵們鬱悶不安地歸營了。他們走進營房時,地平線的後邊已經是一片異常的鼎沸和喧囂聲。他們往廚房裏走的時候,這些聲音還沒有停息。晚飯後,他們一邊刷洗餐具,一邊仍在傾聽這種聲音。就寢前,雜役兵貝爾廷想起了克羅辛,胥斯曼和那位可憐的、令人同情的卑鄙家夥尼格爾。貝爾廷也想到了泡在滿是泥水的戰壕裏的那些薩克森人,他們沉痛地歎息著,麵向著牆壁。
夜裏,轟擊的響聲不僅沒有停息,反而更加激烈了。第二天早晨,從一些小山崗那邊老遠的地方,傳來像瀑布一般的轟鳴聲。出工的雜役兵們聽到了這種轟擊,同時也聽到了德軍還擊的炮聲,平均每隔兩分鍾就發射一枚,但是卻沒有看到炮彈。早晨,雜役兵們一麵莫名其妙地直搖頭,一麵在他們的工地上奔忙著。不等到吃飯,他們就回營房了。
剛吃過午飯,立即傳來一項命令,要各班都出動,去卸彈藥,這時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當然全中隊各班的雜役兵,都希望利用卸彈藥的兩個鍾頭的勞動時間交談一下,了解到底是怎麼回事。兩個火車頭把長長的一列車皮拖到卸貨的軌道上。這列車大約有四十輛,也許有五十輛——雜役兵們由於頭腦過度疲倦,已經數不清車皮確實是多少輛了。他們被分成幾個小組,每個人都先往手上吐些唾沫,就使足力氣幹起來了。有經驗的士兵們爬上敞車,用熟練的動作,拿起裝著十五公分的炮彈(有短的,也有長的,像插在箭壺裏的箭一樣)的柳條籃子,放到每個雜役兵的肩上。各班的雜役兵不習慣地背著沉重的炮彈籃,沿著滑木板小心翼翼地蹣跚地走著。炮彈哧哧地從肩上滾下來,堆在有草皮的山崗中間,一顆重炮彈總有八十五磅重。在回路上他們可以喘息一下,伸伸腰,好再去繼續背沉重的炮彈。天還沒有黑,礦工燈的燈光照射著車皮,微弱的光線從下邊照亮了在滑門中間三個人的麵孔。他們一彎一伸,而別的人排成一條無窮無盡的行列,從他們旁邊走過,把眉頭迎上去,扛起沉重的籃子,又往前走,消失在暮靄裏,隨後就隱沒在黑暗中。在貝爾廷的眼裏,他們好像是命運的奴仆,他們把自己的負擔轉嫁到窮人家的孩子們身上。在這兒,每個人隻是一個“號碼”,有肩膀和兩條腿的動物。在釘子靴底的沙沙踐踏聲中,這些想法逐漸地沉沒,也許,它還在某些人的腦子裏隱約地閃爍著。將近十一點,當最後幾輛車卸空了的時候,強壯的卡爾·雷貝代已經同瘦弱的貝爾廷或駝背的保爾扛得一樣多了。
第二天清晨,乳白色的霧氣寒冷而潮濕。今天,大概在彈藥庫和它的營房以及炮彈堆上空不會出現太陽。在距離兩三公尺遠的地方,炊事兵在鍋爐的蒸氣中,分發早咖啡。從遠處看,他們麵色鐵青,隱隱約約好像冥府中的小鬼用勺子給死去的幽靈每人一勺裏斯河的迷魂湯。接著,各班的雜役兵消失了,他們各自回到奧爾涅山穀,三一高地、紹姆森林、頑斯森林。可是還不到兩個鍾頭,他們又都回來了,因為前麵是地獄,任何人都不想到那裏去。霧氣就好像一麵牆壁一樣,彌漫在營房的上空,把彈藥庫變成了孤島。濃霧就像棉花塞住人們的嘴一樣,使你喘不出氣來。濃霧減弱了人們吵嚷的聲音。雜役兵們對於留在營房裏休息的命令感到非常高興。彈藥庫的副官木多夫中尉理解到他昨天夜裏向雜役兵提出的要求,今天夜裏還要提出。將近中午,突然有一種謠傳,說法國人已突破了德軍陣線,多阿烏山失陷了,前沿陣地被打開了一個缺口。短時間裏,大多數雜役兵的心裏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不安。班長和副班長聽到吵嚷聲都跑出去了,緊跟著他們和另外一些受過訓練的士兵回來了,個個臉色蒼白,一聲不響。他們領了軍火,尖頭彈,卡賓槍,半小時以後就準備開火,雜役兵們不再開玩笑了。倘若情況發展到甚至連他們安靜的班長們都出動的地步,那麼雜役兵和克列皮翁以及弗拉巴倉庫的新兵,就要拿著鎬和鐵鍬,被投到法國人在前線突破的缺口裏去。煤氣工人赫拉津斯庫解釋說:
“哎,弟兄們,假如他們就剩下我們這些人,那麼他們就要講和了。”
他的話得到了大家的擁護。吃過中午飯以後,雜役兵們的情緒又高起來了,他們處在與外界完全隔絕的狀態,因而使他們產生了一種安全的幻想。可是,凡是熟悉前方情況的雜役兵,都預先接到命令,叫他們到野炮彈藥庫去。貝爾廷也接到了這樣的命令。他不知道那裏是否需要他,因為他對野戰炮彈的情況一點也不熟悉。但是毫無疑問,對於前方的一切他倒很清楚,也許是叫去打聽一些前方的情況。
現在需要向導。野戰炮隊的上士和軍官,擠在炮兵上士舒爾茨的小屋裏,圍在地圖周圍。這時候,大炮的前車上已經裝上了彈藥,另外一部彈藥按類別推在彈藥庫的小型傾卸車上。新的炮兵連組成了。他們是從後麵的練兵場來的,有一部分是從馬斯河對岸來的。一隻通訊鴿和兩三個通訊員帶來了消息,今天是一個不吉利的日子。貝爾廷立刻被炮兵上士分配去當炮手。炮兵們要帶著炮彈乘窄軌火車先走,別人告訴貝爾廷說,現在走的正是他從前到野豬穀電話房去的那條路。聽到“野豬穀”這三個字,貝爾廷心裏就像冒火花一樣,克羅辛!胥斯曼!他們若是脫了險,一定會到那裏去。他還得跑回營房去取大衣、防毒麵具和帳篷,麵包袋和手套。戴上手套在開車或煞車時可以使上勁。出發之前,他還接受了另外一項任務,要他從那個小車站的電話交換台給彈藥庫打電話,試一試電話線是否正常。車站目前還沒有回答。
這些新來的炮兵,都帶著領章,他們說,他們屬於近衛補充師。那是些阿爾美拉尼亞人,大個兒,彼此很快地用北德的方言交談起來。車裏拖著野戰榴彈炮和長炮彈筒,像一支巨大的步槍的子彈。裝著彈藥的一長列矮車廂的火車,隆隆地開走了。貝爾廷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緒不寧,當他剛登上最前麵的炮車,在黃昏中離開他所熟悉的地方的時候,就仿佛有一個陌生的人要開始跟他決鬥一樣,非常緊張。左右兩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前麵是一公尺半軌距的鐵道,後麵是兩輛看得清楚、一輛看不太清楚的車,旁邊有兩個炮兵,再往後是一片模糊的東西和嘈雜的聲音。此外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在濃霧中,炮兵的腦袋似乎碰到了雲彩上一樣。有些有經驗的兵,很自然地從這塊石頭眺到那塊石頭上,或是在軌道中間的枕木上跑,就好像在人行道上跑一樣熟練。德國人不知道殘餘的步兵集合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目前法國人集中在哪兒。可以肯定的隻是多阿烏山丟了。如果可能,兵團將進行一次反擊,炮兵必須支援反攻。這個消息是貝爾廷在炮兵上士那裏等待的幾分鍾內聽到的,同時他也聽說,德軍在夜間自動地撤離了多阿烏山,這使他充滿了希望。自動地,這三個字也許會使人減少懷疑。因此貝爾廷更加相信:除非萬不得已,像克羅辛這樣的人是不會遠離他的崗位的。現在是三點還是五點?正如空間融化在發黃的煙霧裏一樣,時間也融化在雲彩裏。
野豬穀……這真是野豬穀嗎?喊,叫,罵,問,混成一片:
“第四連!”
“他媽的,我們排在哪兒集合?”
“衛生員,衛生員!”
“第二營,第二營所有剩下的人!”
“傳令兵上士,下士!”野豬穀秋天的靜寂是美麗的,是山毛檸和山梨的天堂。這次可到了野豬穀了。一群穿灰色上衣的雜役兵,模模糊糊地擁擠著穿過被摧毀了的樹叢。小河淹沒了土地,它被轟倒了的樹幹堵住了。貝爾廷離開鐵路幹線,踏上了他所熟悉的道路。遍地是被炸得東倒西歪的樹幹,被炸成兩截的山毛檸樹冠搭拉在半空中。雜役兵們站在水裏,把炸得殘缺不全和七歪八扭的鐵軌拖出來,以便讓河水暢流無阻,並且用很多的枕木架了一些橋。工兵、雜役兵和薩克森的步兵們一起動手。貝爾廷覺得,他從那些發命令的人中間聽見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在峽穀陡峭的岸邊還有幾棵沒有被炮彈轟壞的樹說明這裏還很安全。精疲力竭的人們在那兒坐著、蹲著、睡著,他們的臉是灰色的,有的在腦袋上、有的在胳臂上裹著厚厚的細帶。撕破的軍服上身,破爛的褲子,還有深色的大血斑,這些人都像從泥坑裏剛拉出水一樣。那個擔任指揮的矮個兒,他的左手吊在用麵包小口袋上的帶子做成的繃帶上,的確是胥斯曼下士。他正叫人把分道叉上的土鏟走,疏通被泥土堵塞住的小河流。當貝爾廷叫他的時候,他說:
“哎呀,我們好像是在薩維尼廣場上會見了。”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出有不安的神情,而是非常活潑,可是他的頭發好像是燒焦了,他的臉被煙熏黑了。貝爾廷不跟他多打聽什麼,就問:
“少尉在哪兒?”
“在那裏麵。”胥斯曼回答,腦袋向鐵路小屋的方向擺了一下,“在打電話。”
“我要檢查一下電話線路,跟彈藥庫聯係。”貝爾廷仍然半張著嘴打量著他,“你進去吧,蛋剛生下來,母雞就要咯咯叫了,線是剛修好的,還不到十分鍾呢。”
半截和還帶許多黃葉子的山毛櫻樹冠被炸掉,壓在木房頂的波形鐵瓦上。小屋的牆邊,在倒塌下來橫三堅四的樹木中間,有三個人躺在帳篷布上,汙泥一直沾到他們的大腿上,他們蓋著軍大衣,上麵粘著很厚的一層泥。從他們的衣服式樣上看,說明他們是軍官。他們仰臥在天然樹枝彈簧上,他們在休息。很奇怪,由於閉著眼睛,他們憔悴的麵孔中有一張孩子似的麵龐,很像髒汙的石膏作的死人麵型。可是這些死人麵型正在用薩克森話有氣無力地交談著,麵部一點表情都沒有。
“假如屋子裏麵那個發了瘋的工兵軍官……”
“你以為他是個瘋子嗎?”
“當然。那雙眼睛。他憤怒地齜著牙。要把多阿烏山再奪回來……”
“怕是剛從瘋人院裏出去來的,”那個有一副孩子麵孔的人含笑說。中間的那個人又開腔了:
“如果屋子裏麵的瘋子得到批準。要把多阿烏山再奪回來,你跟他一起嗎?”那個年紀最大的,下巴上滿是沒有剃光的棕色胡子的人,很久沒有說話了。在峽穀底下,曾經被堵塞,而現在又得到了解放的河水,沿舊的河床嘩嘩流著。他終於回答說:
“他是發瘋了。當然,他的這種行為是很無聊的,可是因為你拒絕而使攻打多阿烏山遭到失敗,你能負這個責任嗎?在這種令人憎惡的濃霧中,這樸山人意料的事情是可能成功的。”
“寡不敵眾,必然要失敗。以三對一百,甚至是以二對一百,相差太懸殊了。要是腳下有一塊幹燥的地方就好了?可是這樣……”
“因為都認為這是發瘋,所以我們三個人都要一起去做這件事,而且還要拖著大家去於這種傻事,這隻不過是我們害怕負責。”
“別放屁了,賽得維茨,這是常有的事。一個人發了瘋也會傳染到別人發瘋。”
當貝爾廷開門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在法國軍隊攻入峽穀的事兒,雄赳赳的巴登國民軍即刻就向後溜走了。電話交換台旁邊,有一個大個兒彎著腰蹲著,耳朵上掛著耳機,他一麵用勁插插銷,一麵生氣地大聲叫喊:
“喂喂。”貝爾廷輕輕關上了門。走近一些,在恐怖的氣氛裏,要想開一次玩笑。他把兩腳跟使勁一靠,哢的一聲,叫人注意到他:
“少尉先生,能允許我試一試嗎?”克羅辛站起來,激動地望著他,然後一聲不響地笑了笑,露出他的犬齒:
“哎呀,太巧了,這是你的本行啊。”他取下耳機,放在狹窄的桌子上。
貝爾廷把軍便帽扔到倉庫衛兵斯特魯姆符的床上。他開始檢查有幾個插頭的拙笨的小交換台,看看通不通。結果,跟前線陣地到多阿烏山已經不通了,經過喀普營房跟後方的聯係還正常。電話兵帶著驚奇的聲音向這邊回答,並同石山彈藥庫通了話。這時,發生了一件小小的爭執。正在值班的電話兵施乃得,一個裝模作樣的人,催促貝爾廷趕快回去,叫他不要逃避卸炮彈。貝爾廷在電話中要求對方別囉嗦,趕快給接達姆維勒,但是對方中隊似乎感到不高興,憤怒地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