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同的人(1 / 3)

傍晚,貝爾廷跟卡爾·雷貝代一起來了。有一群人正集聚在保爾病床的旁邊,情形很惹人注意。他們有的站在周圍,有的坐在床邊,有的靠著牆,都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克羅辛顯出一副審判官的狡詐麵孔,坐在一個凳子上,把一隻手伸到保爾的褥子上麵,他這時回憶起大學生時代討論會上那種充滿相互誹謗的不必要的尖銳對立的情緒的情景。但是,洛赫內神甫並不喜歡這種爭論,因為早在魯爾礦區的活動中,他就跟科倫的碼頭工人和易北河地區的紐扣製造工人在一起,有了豐富的經驗。從前他在萊茵區住的時候,已經習慣於和城市市民相往來,加上今天保爾的眼睛像吸鐵石一樣,早就期待著他和吸引著他,於是他首先說了幾句話作引子。但是,顯然事情並不那麼簡單,當克羅辛和穿著白色工作服的院長走進來的時候,他們正在爭論複活節的起源和意義。保爾發現獸類和人類在過複活節時都反映出春天的愉快情緒,這表明又充實了已經上升的生活,慶祝複活節的喜蛋就是這種像征。洛赫內神甫打算從曆史方麵說明複活節,他說複活節是紀念猶太無產者反抗埃及人的壓迫和剝削而進行解放鬥爭的節日,這種鬥爭是在像貴族米拉博和今天俄國的律師兼官僚克倫斯基這類人物的後代的領導下進行的。他們的爭論就這樣轉變了方向。克羅辛高興地想到洛赫內神甫實在太聰明了,保爾這邊還隻是一個人,他眼睛明亮,麵朝著太陽。但是,當貝爾廷和雷貝代加入到他們的夥伴保爾這邊的時候,談話有了更為一般的性質;他們談論了關於救世、加爾瓦略山上的殉難,人的“孽根”和本性以及神格等問題。洛赫內神甫說:“目前在空氣中充滿熱烈的氣氛,人們對和平的迫切願望一個月比一個月強烈,特別是自從皇帝用帝國的鷹印蓋到‘和平’這兩個字上麵以後,似乎更加強了這種氣氛。”教皇和皇帝,威爾遜·教授和各國的工人領袖仿佛都在團結自己的力量,挽救已經喪失了和平的世界,可惜沒有達到目的。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誰反對救世的功德呢?毫無疑問,絕不是士兵。士兵們已經吃夠苦頭了,不是嗎?要是今天中午十二點鍾,喇叭吹出“全軍停止前進!”的號令,那麼在下午半點鍾的時候,在前線上將沒法阻止一個德國人和一個法國人或一個英國人在一起共同玩牌了。大家都高聲笑起來,一致表示讚成,隻有保爾沒有笑。保爾坐在枕頭上,脊背靠著床架,既坦率又非常謹慎地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

“很遺憾,”他說,“大人先生們都彼此打算在一定的條件下締結和約,像捉狗的人一樣,用繩索套住別人的狗。狗是別人的,條件卻要對方去執行,有的人發現狗不好,他不願意聽從捉狗人的擺布,因此遺憾得很,和平必然又沒有希望了。”

“不要談政治問題。”院長要求說,他的兩隻眼睛距離很寬,方額頭,頭發豎著,外表顯得堅決果斷,他的沙啞聲調緩和了他的外表。

“啊,院長先生,”克羅辛說,“您就讓這個殘廢人安靜地去發表政治議論吧,反正他的言論不至於危害我們的。”“當然不會!”洛赫內神甫肯定說,“請您注意,在這些穿著大似的軍服的人們當中,我是孤立的。”

“好戰的教會!”克羅辛插嘴說。

“在全部穿著傷員服的人們中,我是很難部署作戰軍隊的,我要挺身作戰。不過不是進行炮兵和步兵之間的戰爭,而是進行反對頑固的惡魔的戰爭,這種惡魔隻能使世界拋棄和平並且妨礙救世。”

“假使往四周看一下,他媽的,世界哪有一點可以得救的樣子?”院長以沉靜而無諷刺的聲調說。

“可是,我們必須相信,”洛赫內神甫幾乎熱情地說,“基督的死殉難使人們從凶惡的獸性中解脫出來,不然的話,人們就全都中毒,死無全屍了。”

“我們就假定基督殉難實有其事,那麼您認為,”克羅辛說,“若不是基督殉難,我們周圍的情況還要糟得多嗎?”

“不要爭論宗教問題!”院長提出警告說,多少帶一點嘲諷的口氣。

“實有其事還是純屬子虛,跟人們由於這種傳說而產生的信仰比起來,是無關緊要的。”保爾捉醒說,“我們也可以避免理論上的爭論,因為這種信仰是大家都公認的一個事實,基督教徒、猶太人和無神論者都不能否認這個事實。神甫可以放心地接著往下講。可是,實際上,”保爾又補充說,眼睛裏閃爍著愉快的光芒,“關於這件事應該聽聽貝爾廷夥伴的意見,因為從出埃及到拿撒勒人耶穌在猶太的羅馬總督麵前受審,這全部過程都是在猶太人中間發生的。”

貝爾廷很窘困,苦笑了一下。在這間房子裏隻有他自己是猶太人。他從前聽到救世主將如何領導人進入一個更有秩序的世界,內心就激動,並以此感到驕傲,他精通自尼布甲尼撒時代以來猶太族的思想史。他知識豐富,從前能夠很熟練地講述預言家為了想要把文明道德灌輸到人類社會的共同生活中而和國家的強權者及怠惰者進行的鬥爭。可是現在,“他媽的,簡直變成白癡了!”他在準備回答保爾的時候心裏這樣想。

“的確,”貝爾廷說,“希臘人在悲劇中所表達的那些東西——人類和命運的鬥爭,嚴酷而又真實地反映在猶太人的曆史中,反映在本民族的反抗者的鬥爭中。預言家並不愛惜這類人,甚至由於這類人的頑強而給他們起了很壞的名字。可是,事實上,所有的民族似乎都很頑強,隻是人們沒有談這種情況。”貝爾廷最後作出結論說,“是的,人們在一種東西麵前,也就是反抗救世的魔鬼麵前感到垂頭喪氣。因此,盡管天主教在原則上教導人們要敲掉魔鬼的最凶惡的牙齒,可是魔鬼在所有的崇拜中和在各個時代裏都起著巨大的作用。大家可能讚成詩人,例如歌德的看法,認為仍然殘留在魔鬼身上的力量,無論是在今天或明天,都是十分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