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我的父親母親(1 / 2)

許多年前的一個早晨,天剛蒙蒙亮,父親摸索著走出家門。過了不久他又返回來。我看見他的臉色同外麵的天色一樣灰暗。他告訴母親:我還是得去。我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挺過這個夏季,所以我必須得去。我的心裏裝著這些事情,怎麼活我都不會開心。父親的語調在屋子裏低緩地擴散。我聽到母親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她的眼神裏裝滿了絕望。那種絕望我從未見過。我聽見母親的哭聲響起來,一開始是低泣,然後她就不加控製了。她說:你去。你最好一去再也不要回來了。家裏不缺你這個人。我有孩子就夠了。你去呀!你還站在門口幹什麼?我看見父親艱難地轉身,他衝我指了指自己,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大概他想我應該理解他。我的父親,他那一年36歲。我12歲了。

母親冷靜得嚇人。有時候她會呆呆地看我。等我再稍大些了,她還會對我說些她小時候的故事。她閉口不提父親,仿佛我們的生活裏從來沒有存在過這個人。我曾經試著把我的希望說出來。我還說出我對父親的思念以及由此帶來的憂傷。母親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默不吭聲。我不知道她的心裏在想些什麼。夜裏我一個人睡覺有些害怕,我常常看不見母親。她總是在半夜裏醒來,然後披上衣服走到院子裏去。我有一次被尿憋醒,看見她正盯著我看。我嚇得大聲叫起來。

月光均勻地灑在母親臉上,而她渾然不覺。母親在盯著我看。

我喊出聲來的時候她也被嚇著了。

白天裏我通常不和母親在一起。她看見我就像看見了她自己。我在這時候感到深深的絕望。我在心底裏喊:爸爸你快回來吧?爸爸你在哪裏?母親不和我說關於父親的片言隻字。我猜想她是想把自己憋瘋。我覺得她其實無心做任何事情。剛開始的時候,她會按時給我做飯。我坐到桌子前的時候發現母親連給父親的那一份也做好了。但卻沒有她自己的。她指著擺在桌上的飯菜說:你們吃吧。我出去走走。

我注意到母親走出門去。我不知道她會去哪裏。母親不吃飯。父親走了。我一個人坐在桌子前。我哭起來。

父親後來對我說起,我沒有別的事情。你跟你媽說說,叫她別再折騰了。

這一年,父親40歲。我16歲了。

母親在父親回來的幾年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常常對著父親冷笑。你回來了啊?回來了!好!你還回來幹嘛呢!那個女人死了嗎?

父親掩飾著自己的厭惡和心中的罪孽感走開去。他有時滿懷憐憫地看著我的母親,他的妻子。父親的目光中有我理解不了的東西。我想,如果我長大到父親這個年齡,也許可以和他談談。

蓉,你媽沒有對你說過我嗎?她沒有整天念叨我?

沒有。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不過,我看見媽整天沒有一點精神。後來她連飯也不會做了。夜裏她會哭醒。再後來,有一天夜裏,她就把玻璃打碎了。我想,爸,你不該走……

那一天夜裏,我總預感到有事情會發生。我記得媽對我說你可能不會回來了。那是她第一次提起這件事情。說完我看見她的眼睛閃了一下。她還衝我笑。她一笑我就哭了。爸,你那天晚上做什麼了?媽說你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她一個勁地說這話,我不敢看她了。後來我就一個人跑到街上去。媽沒有阻攔我。我看見天上的星星都在忽閃著,街上安靜極了。我害怕極了。可我不敢回去。我跑到伯父家。他們家的人都要睡了。看見我來,有些意外。我覺得我的心都快跳出胸脯了,“咚咚咚”的,一直停不下來。我對他們說,你們快去看看我媽吧。你們快去吧。我在心裏說。我看見伯父神色中的疑惑,他說,這麼晚了,快回去吧?要不,我送送你?

在那天夜裏,媽媽一夜沒睡。她對我說,你再也不會回來了!爸,你知道媽為什麼說這話嗎?她打碎玻璃以後把自己嚇壞了。她對我說,蓉,你瞧,媽做了什麼?媽是不是瘋了?

爸,媽是瘋了嗎?

沒有。是我瘋了。他媽的,是我瘋了。這個世界瘋了。我想我該死,孩子,是爸讓你們遭罪了。

起初,每次我看見父親都覺得奇怪。他的眉毛胡子都不再是以前的樣子。他的頭發已經變得稀疏。他的動作也不如以前那麼利落了。在母親經過的時候,他常常會抬起頭來。母親驕傲地從他的身邊走過去。母親基本不同他搭話。隻有在父親試圖解釋什麼的時候她才會大聲叫喚起來。我覺得母親的聲音大極了。但她停不下來。她大聲嗬斥父親的時候看不到我。那種時候我覺得我印象中那個母親不見了。一直到我離開家,母親都在重複著這種遊戲。她在同父親的對壘中積累起對舊日歲月的仇恨。我恨死你爸了,蓉,我覺得我幾乎不能見他。我們也許不能再生活在一起。你瞧,我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他又成了什麼樣子?我真是痛苦死了。

父親在母親的身後慢慢走著。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我看見父親的身影在夜色中變得枯瘦消沉。他看起來已經像個老人了。母親不動神色地注視著前方的路,她的心底泛濫著過時的柔情。父親與她隔著十米左右的距離。他們一前一後地走進院子。天色降臨了,我燒開了鍋裏的水。要我做飯嗎?我對著母親說。我看見母親的嘴唇動了動。要我做飯嗎?我說。父親彎腰進了那間擱農具的小屋。他咳嗽了一聲。我的母親,她回了一下頭。蓉,給你爸弄點熱水。他今天身體看起來不舒服。唉,我這是怎麼了。較個什麼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