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嗎?”
“好了。你呢?”
“我可要死了!”
“啊?”她著急地問:“為什麼?”
“想你!”
“嗯哼!”她捏他一把,指指屋內。小聲說:“我也是。”
“晚上值班嗎?”
她點點頭,笑了。眼睛看看後邊的防空洞:“嗯?”
“嗯!”
從這時起,虎子就像被一個精靈附了體。他覺著每個人都在拿眼盯著他,用耳朵聽他的話音,好像他們都知道了他的秘密,到時候一把把他抓住。為了掩飾這種不安,他故意的大聲說話,無緣無故惡作劇、鬧笑話。本來他沒報名參加運動會,也堅持要去,還臨時爭取參加瞎子背瘸子賽跑,竟然跑了第三,領到一支鉛筆的獎品。
晚飯時,每人發了一碗清酒。一個大人拿炸“天婦羅”跟他換,他不肯換,要和那人劃拳,劃拳他總輸,一會喝下半碗去,有點飄乎乎的了。那人一琢磨不對。改成誰贏了誰喝,連贏帶騙把那半碗酒灌了下去才算完。
他坐在那兒發開了愣。不會被人抓住嗎?不會有警察暗地監視著“興亞寮”吧!也許山崎陰魂不散呢抓住可怎麼得了?丟死人,活不成了,把千代子也害得沒臉活了。說不定還要挨打,山崎打韓有福不還問他:“跟日本女人胡搞沒有?”宋玉珂也不會理自己,將來回國也沒臉見人。他心揪成了一團,臉色發白。人們看出他神色不對,就說:
“不會喝酒,喝多了,快扶他躺下去吧。”
他願意離開大家,聽憑人們扶他上了床,拉過被子蒙頭蓋上,可是還害怕,還緊張,渾身抖成了一團,連鋪板都吱吱響了。他想還是不去好,告訴千代子自己病了,她會原諒的。這麼一想,他安心了,也不抖了。可真要爬起來去通知千代子時,他又改了主意,幹什麼不去?一輩子頭一回喜歡上個女人,毀約不去了,我算個什麼男子漢?在打仗呢,也許一顆炸彈下來就完。竟一生沒和自己愛的人親近一下。死了也閉不上眼!不,非去不可,死也去。不是發誓連關老爺的大刀也不怕嗎?
可是他又抖起來了,上牙直打下牙。宋玉珂進來看看嚇了一跳:“你怎麼了?不是發瘧子吧?”
“酒喝多了!”
“瞧這出息,我給你端碗水去!”
宋玉珂端來涼水,強製他喝下去醒酒。喝完他更冷了,連說:“行,好多了,心裏痛快多了!你叫我一人歇著吧。”
宋玉珂走了。外邊在鼓掌,在笑,有幾個人唱二進宮,別人用嘴替他們拉弦。現在去也許還早點,那就先去等她,不該叫她等我。他關上燈,拉開後窗,爬了出去。然後蹺著腳,躬下身,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實用不著這麼小心,沒人注意他。第一次有喝酒的機會,每人都在用放縱掩蓋心底深處的悲苦。
他溜到防空洞口,看看四外確實沒人,雙手扶著門口木條,幾乎是跳了進去,還沒站穩,一團白色的影子就撲過來抱住了他。發瘋似地親他。他也抱住她,才知道她是這麼纖弱,真擔心再一用力就把她擠碎了。
“噢,千代子。”
“你怎麼啦,抖成這樣?牙都碰得直響!”
“我冷,冷。”
“天不冷。虎,你是害怕,對嗎?害怕了?”
“我不知道,控製不住。總是哆嗦!”
“你別動,抱住我,過一會就好了。心定了就好了,你怕什麼?”
“人們會抓住……”
“抓住怎麼樣?我願意把自己給你!我沒出嫁,有權力想愛誰就愛誰!”
“千代子,我們不是胡鬧,對嗎?不是別人那樣找快樂。我要娶你,戰爭結束了,我不是亡國奴了,能掙錢了,馬上娶你,你答應嗎?”
“我是你的,早就是,永遠是,娶不娶都是。”
“一定娶。可要等好多年……”
“我等著。頭發等白了也等,隻要能結婚,做一天夫妻也高興。”
……
宋玉珂不放心虎子,又到屋裏去看他。開燈一看,被子掀著,人沒影了,可開了後窗戶。他到窗台看看,果然有鞋印。他把鞋印擦掉,關上窗,從送飯的走廊口拐出去。到了院裏,輕輕地踱著步子,防空洞口傳來孩子氣的說笑聲。他走遠一些,找個背燈處坐下,替他們放著哨。
老宋九歲時就由父母娶來個十三四的媳婦。從小相處說不上愛情不愛情。反正互相習慣了,認為向來如此,本該如此,他教書掙錢,她生兒育女;他參加抗戰,她照顧公婆;她勤勞、本分,盡管自己被抓到日本,可家中事全然不用擔憂。他也算知識分子,可對自由戀愛毫不熱心,自己這老伴就不錯。“自由”來的還未必這麼合適,這麼習慣。對韓有福那種下流事他鄙視。對虎子和千代子的事從根本上說他不讚成。可是他心疼這兩個孩子!怪可憐的。死活都保不定,隨他們去吧,隻要不鬧出事來就好。所以他要盡心保護他們。
從虎子和千代子的事,宋玉珂想起伊藤賢二和虎子的姐姐。他自己被抓的前兩三天,曾接受組織的委托去胡樓看望伊藤,他在虎子姐姐家看到了一幅美好的圖畫。婆婆抱著孩子,媳婦趕做針線——為伊藤做一件小土布汗褟兒,伊藤坐在地上和老爹兩人編筐。老爹編,伊藤替他削紅柳條。老宋來了,媳婦立刻搬個炕桌放在棗樹下,進屋去燒水,搶過伊藤手裏的鐮刀說:“跟老宋說話去吧,用的著你幹這個啦?甭著急沒活兒幹,等腿好了跟我下地耩麥子去!”伊藤半懂不懂,咧著嘴憨笑。老爹嗬嗬笑著說:“叫你不要動手你不聽,偏愛受她的搡打!”
老宋發現,自從那個危險之夜後,這一家幾個人和伊藤的關係有點變了,更親密而帶家庭味了。
一切都很美滿,全家非常和睦,老夫婦需要個義子承繼家業,虎子姐姐還年輕,理所當然應當再尋個丈夫。伊藤對於用生命和信譽保護了他的年輕寡婦由感恩而生情,這是多麼天作之合、順理成章的事啊!可是,這是牽扯到兩個國家的事,就必須立即製止,防患未然。伊藤不能為一個女人放棄他對自己祖國的責任,年輕的寡婦經不起死別之後再遭受一次生離!不能結果的謊花,開它作什麼?虎子姐姐還年輕,此事傳出去對她再嫁不利。老宋回去作了彙報,設法把伊藤轉移到離這兒很遠的一個村子去了。老宋要叫虎子把這件事的前一半,到他姐姐把伊藤保護下來為止的那一段轉述給千代子,以說明中國人民和日本反戰同盟間的戰鬥友誼,臨到開講忽想起還有後一半,不改造一番不好交代,就打了退堂鼓。
洞口有動靜了。先上來了虎子,他回身去拉千代子,兩人在黑地裏又擁抱了一下,可是洞裏比外邊黑,他們一眨眼就看到不遠處蹲著人影,嚇得都忘了鬆開手。
老宋咳了一聲,慢吞吞地說:“別怕,是我。”千代子沒聽懂,還是打了個冷戰,虎子告訴他是老宋,幹代子捂著臉跑了。虎子羞臊答答的,帶著負罪的心情走近老宋。
“您在這兒涼快!”
“嗯嗯。”
“您都知道了?”
“啥?我什麼也不知道!”
“老大哥,別看不起我們。”
“嗯,我心裏有數。”
“真的,我要娶她。一定娶她!”
“孩子話!”
“你看著,這輩子我要跟別的女人拉扯,你別理我。你往臉上吐唾沫!我誰也不要,就要千代子!我們不是胡鬧!”
“這是小說唱本上的話……”
突然間尖厲的汽笛聲響了,他們還奇怪:“天怎麼亮的這麼快?六點了嗎?”安在屋頂的警報器跟著吼叫起來,原來是空襲警報。樓裏的人紛紛往外跑。兩支探照燈交叉射向天空,並響起高射炮的射擊聲。
千代子還沒走遠,又趕緊跑回來,鑽進洞去。在裏邊喊老宋他們倆快進洞,老宋下去了,樓裏的人也紛紛跑出來了。虎子貪圖看熱鬧卻蹲在門口不肯下去,千代子又鑽出來拉著他說:“快下來,快下來!我求你了,別叫我擔心了。”她不顧人們用奇異的眼光打量她,硬是把虎子拖了進去,按在自己身邊趴下來。
先是感到大地抖動,後來才聽到沉重的爆炸聲。有幾個膽子大的人始終沒有下洞,在門外當義務報告員。B29型轟炸機,五個一組,五個一組,誰也數不清有多少組。高射炮打上去一朵朵白煙,它們不急不忙,平平穩穩從白煙上邊很高的地方飛過,沒有斜膀子,也沒有下降,俯衝,就從兩翼的腋下落下炸彈來!呼嘯著,帶著風聲,變成一片霹靂,一片火光。椿崗市半邊天都紅了,曹達工廠已成一片火海,刺鼻的阿莫尼亞味、酸味隨著焦糊味飄滿整個空間……
華工們一邊兩手按著耳朵,肚子緊貼地麵避震,一邊小聲交談:“這壺酒夠兔崽子們喝一頓!”
“好,叫他們慶祝吧,五十周年,壽終正寢。”
千代子什麼也不顧,把身子偎在虎子身邊。每傳來一聲巨響,她就輕輕叫聲:“噢!”往虎子身上擠一下。虎子一下子感到自己長大了一大截,不再是個自顧自的小力巴了。他肩上有了份責任,這是他的人。他得保護她,愛惜她。他又新奇,又驕傲,又感到有點沉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呢,他繞個圈,把她放在靠牆的一麵,自己到靠洞口的一側趴著,而且把她的大部分身體掩藏在自己身體下邊,他認為炸彈也像人一樣,要來得從門口下來,那麼他就保住了她,用自己的背。他像哄孩子似地對她說:“別怕,我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