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虎士吃過飯,洗過澡,渾身疲倦,可不想馬上睡覺。
公事辦理得很順利,明天去長崎,就要從那裏回國。日本也好,廣島也好,今生能否再來很難預卜。他想再看它一眼。想看看瀨戶內海,這到底是他嚐受過那麼多愛和恨的地方。
電話響了。大概又是高橋靜子,商談明天旅行的事。
“喂,喂!”
“是誰?”竟是個男人的聲音。
“陸虎士!”
“我是伊藤賢二呀!同誌,記得嗎?”
“老天爺,真是你嗎?我一到東京就找你……”
原來伊藤賢二回國後改了名字。現在衝繩的那壩市經營蔬菜鮮果,同時熱心為中日友好工作。今天忽從電視上看到陸虎士訪問椿崗的新聞,急忙打電話給電視台,請幫助查詢陸的地址和電話。聽說陸第二天就回國,他遺憾不已。他已是抱了孫子的人了。妻子是個中國血統的日本人。他婉轉地打聽虎子一家人的情況。聽到虎子的姐姐仍健在,和她的兒孫們遷居到黑龍江林區,生活很美滿。說了聲:“謝天謝地,我一直為她祈禱!”又問:“您呢?也做父親了吧?”
虎子沒有回答。而反問道:“伊藤君,我們分別的時候,我曾經拜托您一件事……”
“我沒有忘記,我為您打聽了許久,可是沒辦法把結果告訴你。如果來得及,我趕到長崎去給您送行,當麵報告。”
“來不及了。伊藤君,告訴我吧,千代子在哪裏?”
“陸君,您是個心胸開朗的人,我們都經過各種災難的磨練了,我想……”
“您告訴我,我什麼都經得住。”
“陸君,我查問了許多人,證明廣島投下原子彈的那天,千代子一家恰好在廣島。在她舅父家裏。她舅父就住在那個保險公司大樓不遠的地方……”
虎子覺得胸口痙攣得難受,他解開領扣,深喘一口氣,像是自語,又像問伊藤:“這麼說,她活了十六年,什麼也沒留下?就像她根本沒到這世界上來過?”
“隻留下一個名字。”伊藤的聲音也有些低沉,“在那個黑色大理石棺內,安放著幾萬名殉難者的姓名,有一個就是渡邊千代子。”
是那種神秘的第六感覺起了作用嗎?陸虎士來到廣島第一天,就去參觀了“原子彈爆炸紀念館”,許許多多令人觸目驚心的展品他都印象模糊了,可是從保險公司拆下來的那一座花崗岩的石階卻反複在他腦中出現。巨大的灰色花崗岩被原子彈爆炸時產生的高熱和輻射改變了顏色,變淺了,發白了,有的地方甚至有熔化的痕跡。隻是在石階的一端卻清清楚楚留下一個深色的、完整的人的影子。據解說人講,當時恰好有個人坐在這裏休息。
這是誰?她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她當然也有家,也有親人;有自己的曆史和希望;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一整篇故事。也許這是個勞碌一生的人,戰爭最後使他失去了一切,孤獨的一個人在城市裏躑躅,走乏了,坐在這兒歇歇腿;也可能這是個少女,臨疏散前在這裏等情人來赴最後一次約會……什麼都可能,可人們永遠也無從知道了。隻留一片默默無言,而告訴給人們那麼多事物的影子!
這影子也許就是千代子呢?誰能說一定不是她?
他看見了,千代子穿著她那身藕荷色的和服,雪白的布襪,站在台階上,從那裏不是正好能看到瀨戶內海嗎?她微扭著頭,黑亮的眼睛眯細了,遙望瀨戶內海,望著和平,望著她心上的人。那海邊正飄過一艘掛著白色風帆的船,她打算讓這船把她帶到一個陌生而又親切的地方。她懷裏揣著那張紙,紙上匆忙寫下的“我家的,咱們家的地址!”
“我是你的,我聽你安排!”
陸虎士記不得他是怎樣放下電話,又怎樣走出旅館的。當人們碰到他的肩膀,向他說“對不起”時,他才覺悟到已經置身在一條繁華的大街上了。滿是穿西裝衣裙的婦女,沒有人穿藕荷色的和服。霓虹燈明明滅滅,樂器店往外散播出電子琴的音樂,遊戲機前像電話交換台似的坐滿全神貫注與電子設備鬥智的人,一個山區來的人戴著有紅色毛發的假麵,散發什麼傳單。燈光顯示的新聞廣告在重播當日新聞:“廣島進入特大都市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