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3)

周憶嚴從窩棚出來時,天還沒有大亮,白茫茫的霧氣充滿天地之間。

她先是順著大路往西走,把所能看到的樹林、高莊稼地盡力記在腦子裏,計劃著出現情況時的撤退路線。連日陰雨,沒有人下地,霧厚天晦,聽不到雞鳴狗吠,走著走著突然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村口前了。

這些年行軍的經驗告訴憶嚴,貧農戶多半住在村邊村後,沿道臨街那是富裕戶的地盤。她就沿著村過往村後繞過去。才拐過東北角,從一條南北巷子裏傳來鉤擔水桶聲。不一會兒,一個青年婦女挑著水桶出了巷口。敵占區的婦女多半怕見兵,而且整天關在屋門裏,也提供不出什麼情況。憶嚴就沒打招呼,繼續往前走。

挑水的婦女顯然感到身後有人行動,不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待到看清周憶嚴,失口叫了聲:“俺的娘!”就把扁擔水桶放到了地上。憶嚴一見,忙說:“別怕,你挑你的水去!”可那婦女直接走到憶嚴麵前說:“大姐,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你看看我是誰?”

憶嚴仔細一看,原來是二嫚。

“二嫚!可真巧。”憶嚴拉住二嫚手說,“你怎麼在這兒?”

“俺公公就是這個村的呀,你們隊伍全來了?”

“就是我一個人。”

“就你一個?”二嫚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快跟我到家去。”

二嫚挑起水桶,領著憶嚴進了巷子,拐進路西一座角門裏,二嫚徑直走進堂屋,憶嚴站在院中打量這個小院。三間北屋,兩間東屋,西屋隻剩了房基,上邊堆著些柴草木料,整個院子收拾得整潔有序。北房西山頭有個窄夾道,是通後院的。憶嚴正要去看個仔細,一陣咳嗽聲,二嫚的公公披著件單褂子出來了,一看見憶嚴就親熱地說:“孩子,快上屋裏坐去。”

憶嚴進了屋,老大爺就往炕上讓,憶嚴說不會盤腿,勉強就炕沿坐下來。老大爺說,二嫚告訴他被救的經過,真想釘個長生牌位把她們供起來。可一想,她們都是自己兒子的同誌呀,哪能使這個老辦法,隻等隊伍過來的時候表表心意吧。偏巧不巧,當天半夜大隊伍就過來了,他們在這街上打火做飯,這院裏也來了一班人。老人就急忙把隻最大的母雞宰了,悄不言地塞進菜鍋裏。那個班長發現了,說啥要拿出來。二嫚哭啊鬧的不許他們往外拿。那個班長才叫有主意,說是“不拿,不拿,煮著吧!”卻跑到連部報告去了。不一會兒連長、指導員都來了。聽說這是烈屬,他們扛了十來個幹糧袋,嘩的一下,都倒到囤裏說:“難為你了大爺,我們是來替烈士盡盡孝心的。”說著拿鍬的拿鍬,使笤帚的使笤帚,把這屋裏屋外好收拾了一陣。老人以為他們能住兩天呢,笑嗬嗬地隻看著他們忙活。誰知道剛忙活完,集合號響了,這些人一人端了一缸子小米飯就出發。別說雞,剩下的半鍋飯都留下了。老人說憶嚴來得正好,快完成這勞軍的心願吧,這回找到正頭香主了。

說話間,外屋風箱響,鍋勺動,二嫚已在做飯。憶嚴趕緊攔住說:“你別忙,我可沒工夫吃飯!”老人一聽,有些惱了:“怎麼你拿我們當外人呀!”憶嚴連忙解釋,把她們三個的情況說了個清楚。

“找牲口、送人這事包在我身上。”老人說,“二嫚,你別忙活了!趁著大霧,你快去把那倆孩子找回家來,家裏的事交給我。”

憶嚴要自己去,老人疾言厲色地留她。二嫚說:“我是個正牌老百姓,碰上誰也不怕,對這裏的道路又熟,比你去有把握。可你要是信不過我,那就另說著了。”

憶嚴沒法,寫了叫她二人前來的字條,交給二嫚。二嫚挎上個籃子,拿了把鐮刀就走了。這裏老人自己動手弄飯,憶嚴就坐在草墩上拉風箱。

老人告訴她,從前天夜裏大軍過去之後,這一帶的保安隊、自衛團全活動得很緊張。上邊有命令,叫這些東西拚出全力堵截向西開的新四軍。命令下來時,新四軍已開過去了,堵截成了廢話,隻對老百姓使威風。從這往西,七八裏地就是津浦路了。津浦路沿線駐著交通警察縱隊。南邊一個車站叫官橋,北邊一個車站叫城河。這兩個地方都駐的有國民黨正規軍。前晚上新四軍過鐵路的時候,把兩個車站和沿線的敵人,全封鎖在他們的窩裏,兔崽子們竟然連一槍也沒敢放。待到天明之後,大軍已過去二十來裏到了河邊,他們才機槍小炮地打了陣,算是交差。不過這兩天對過路的老百姓卻盤查得很嚴,說是要抓掉隊的新四軍。新四軍過去在這一帶走過幾次,鐵道遊擊隊也造成過很大的影響,老百姓對新四軍是擁護的,都盼著他們能長駐下來。可是由於政權始終在國民黨手裏,農村也沒經過民主改革,老百姓當麵還是不敢和新四軍太親熱。

說話之間,飯已做好。小米粥,貼餅子,算子上就熥著那隻老母雞。老人撂下飯桌,要憶嚴桌邊坐。憶嚴說:“你老先吃吧,我現在吃不下。”

老人把眼睜得溜圓說:“你這是咋了?忙活半天是為我自己呀?”

憶嚴說:“你老快吃吧,我得等二嫚她們來了一塊吃!”

老人還勸憶嚴,憶嚴說:“我帶著她們兩個人執行任務,她們兩個還在餓著呢,這筷子我怎麼好往嘴邊送?大爺,你老快吃吧。”

“嗯!”老人點點頭,“好隊伍,好隊伍呀!這才叫親如手足。好,我跟你一塊等。”

老人隻好把雞又端回鍋裏,把個草墩往牆根拉拉,陪著憶嚴又閑談起來。他說,二嫚那個養父,也叫人嗎?孩子叫了你一頓爹,怎麼能幹出這樣喪人倫的事來?孩子當初是賣到我家的,我不點頭,他根本沒權力往回領。可我心疼這孩子,心想年輕輕的,叫她再找個主過日子吧。我一個錢沒往回要,就把婚書給他了。臨走還把二嫚的箱子、行李,全讓他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