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歡迎的人聚集在站台上,有好多。握了許多手,說了許多客氣話。寒暄聲中眾人走出站台。團員們被讓進大客車,團長由主人陪同坐進一輛皇冠轎車。沿途隨著主人的指點,陸夫子看著窗外的街景。他沒告訴主人他曾到過這個城市。這地方他確實並不熟悉,這是凍土地帶靠近邊境的海港城。那裏他這樣的人都被視作潛在的叛逃者或暗藏的間諜,不能靠近海岸。他隻是在“結案”以後,遣返原籍時從這裏經過,在遣送人員陪同下停留一天等船,看到滿街滿巷都是紅黃兩色的“最高指示”和灰黃兩色的人群。車站廣場上雖然已矗起了“你辦事,我放心”的大畫幅,路兩邊“念念不忘階級鬥爭”“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大標語仍然醒目。他們曾在街上的小飯鋪吃過幾頓飯,買飯時還要先背語錄,“最高指示,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請給我來一碗飯一盤魚。”“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反對大吃大喝,注意節約。沒有魚了,來盤白菜吧。”盡管這樣他還是吃得有滋有味。因為他剛得到自由,雖然還是有人陪同的自由,但去掉了白底黑字,寫著“反革命右派分子”的袖標,可以在街上像人一樣地走來走去了。

現在看到的是另外一個城市。新建的高樓和破舊低矮的平房並列,商店刷成五顏六色,擴音器中傳出叫賣聲。賣的是海飛絲洗發精,蘋果牌牛仔褲。“你辦事,我放心”大畫換成一群捧著鮮花、招著手的小孩,通欄大字寫的是“歡迎您到港城來!”原來寫“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地方,畫了一幅大廣告牌:“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豐田車!”路邊個體商販的貨攤上擺滿了花花綠綠的商品。街上萬頭攢動,熙熙攘攘……這些本來是他平日看夠了,煩透了,甚至想寫文章痛斥的,但在這裏見到卻使他高興,看出這裏的世界也在變,至少變得不那麼肅殺冷酷。有點活人氣味。

主人有意叫汽車繞著道走,司機向他們指點了新建的,可以停靠十萬噸級貨船的碼頭。經過沿海經濟開發區,還看到幾個雖然穿著泳衣,但總算露出了人體輪廓的街頭雕塑。當他們來到酒店時,那一路上卡在喉頭的窒息感減弱了。晚飯吃了一頓香港風味的肥牛火鍋,罩在胸中的烏雲似乎也薄了一些。晚上主人請大家去卡拉OK,他是團長不好掃興,硬著頭皮去坐了一會兒,聲稱要透透空氣,自己走出來在街上閑逛。小地方的夜市滿熱鬧,吃食攤一個緊挨一個,攤攤有海鮮。吃茶座一家鄰著一家,家家無虛席。幾家舞廳裏傳出震耳欲聾的搖滾樂聲。轉到一個稍微清靜點的街角,看到有人在做手工活,做衣服,修鞋,修照相機,修收音機。最後一個攤,是一個老人伏在桌上,戴著放大鏡聚精會神地修鍾表。老人身量很高,桌子顯得很矮。老人深深彎著腰,模樣有點滑稽。他不時地伸直腰抬起頭緩一下勁。有次抬起頭時正好和陸夫子打個照麵,見陸夫子看得挺認真,便笑笑問道:“老弟,要修表嗎?別客氣。”陸夫子連連搖頭說:“不,不,隨便看看。”便趕緊走開了,走開以後,他從遠處又回頭看了一下。本想再看那老頭一眼,卻看到了女幹事小秦。小秦衝他一笑,陸夫子奇怪道:“你怎麼出來了?”小秦說:“他們要拉我唱歌,我躲出來了。您剛才看見什麼了,這樣聚精會神,我跟到後邊您都沒發現。”陸夫子說:“我看那修表老人身形和聲音很熟,似乎在哪部電視劇裏見過,可想不起是哪部電視劇。”小秦說:“大概他當過客串演員。不過我們電影和電視劇裏的老頭都長得一個模樣,你沒法想出他是演的哪一部。”

兩人回到了歌廳。眾人說他們擅自離團,罰小秦唱一個歌,強迫陸夫子跳一場迪斯科。亂扭了一陣後心情完全好轉,回賓館時渾身輕鬆,幾天來頭一次睡了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