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一九四二年麥收時節,日本軍隊在華北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掃蕩。一時間槍聲不斷,殺聲不絕。鮮血染紅了五月的原野。經過半個多月的戰鬥,許多村莊差不多都成焦土,最後的結果是敵人用汽車拉走了數車屍體,我們的主力部隊撤出了這片根據地。敵人在幾個大村安上了據點,我們撤不走的單位轉入地下。

交通站化整為零,穿上便衣分散在堡壘戶中活動。

一天交通站長交給我一個任務,說主力部隊的排長郭宏遠掛了花,沒能和部隊一塊撤出,躲在老鄉的地瓜窖中,上級叫我們把他轉移到安全地點治傷。通往各處的路全被敵軍封鎖著,不可能往外轉移。要找最安全的地方,就隻有把他送進敵偽據點裏。鬼子不會掃蕩據點內部。站長說整個的事他安排好了,隻是外場上得搬出偽區長唱主角,他拍拍我的腦袋說:“這事交給你。如此這般……”

他叫我幹這事,並不是認為我比別人能幹,是那位漢奸區長出自我們家族,是我剛出五服的三爺爺。組織上曾通過我給他送警告信,叫他立功贖罪。後來他給八路軍買藥品和地圖,也是派我上據點取來的。

我隻背了個破口袋,裏邊裝了幾斤地瓜幹就出發了。進據點大門也沒出現電影似的驚險情節,站崗的偽軍知道我是區長的本家小輩。說聲:“你爺爺在上房呢。”我就背著破口袋進去了。

偽區長正在上房西間炕頭上,兩眼緊盯著炕中間的煙盤,一手用煙簽子燒著煙泡,一手托著煙鬥,吸的聲音節奏均衡,快慢有序。見我進來他眨眨眼,並不中斷,直到一個煙泡吸盡,長籲一口氣把煙噴出,再趕緊拿起小茶壺呷一口茶,這才衝我揚了下臉說:“來了爺們。”

我答應聲,把站長寫的信交給他,他看完,一邊在煙燈上燒了那信一邊小聲問:“這有病的親戚是個什麼來路,咱爺們總得給我句實話是吧!”

我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主力部隊的排長。”

他吸了口涼氣說:“這要叫鬼子知道了,可夠我喝一壺的是吧!”

我說:“得罪了老八也夠你喝一壺的。”

他說:“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是吧?”

我說:“要死在鋤奸隊手裏可還得落個漢奸的名聲。”

他說:“在我這區部裏住上個八路彩號,哪有不透風的牆呢?”

我說:“那邊沒說非住區部裏,把他藏在附近可靠的地方就行,比方說,區部旁那個鄉公所?”

他一翻眼皮,笑了,指著我說:“小子,你還真有主意。鄉長魏長生比賊還滑,這事他幹好!”說完他就叫勤務兵去喊魏鄉長。

我這才鬆了口氣。站長交待的就是讓偽區長把彩號藏到魏長生那裏去。我一直在尋思怎樣說才既不使他生疑,又能叫他接受。沒想到這麼輕易地就把事辦成了。

魏長生來了。他穿著件藍布長衫,腰裏紮條搭包——其實就是條又寬又長的線圍脖——他的長衫下擺撩起一角,掖在搭包上,頭上戴了頂沒疙瘩的瓜皮帽,腳上一雙踢死牛納幫鞋;寬上額,赤膛臉,眼藏神不露,嘴含笑常開,猛一看麵帶忠厚,細一瞧內有心機。

偽區長以命令的口吻交待了掩護傷員的事。他吸了口冷氣說:“這要叫鬼子知道了可夠我喝一壺的。”

偽區長說:“得罪八路也夠你喝一壺的。鋤奸隊的槍口不光瞄準我這區長。”

魏長生做了半天為難狀,終於說:“罷了,我為你兩肋插刀。”

魏長生的老婆長年生病,過了幾天說是接娘家人商量後事,把傷員放在牛車裏拉進了鄉公所——他家就住在鄉公所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