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到了秋季,鄉長女人的病更重了,而傷員卻接近痊愈。我去看他時,傷員表示想提前歸隊。我把這話報告給站長,站長還沒說話,旁邊一個年紀大點的交通員就笑嘻嘻地說:“早點歸隊也好,那地方防鬼子鐵壁合圍保險,防辮子重點進攻可不太安全……”站長瞪了他一眼說:“少胡說,注意影響!”他做了個鬼臉,溜出門去了。我覺得這話裏有話,沒人時便追問他是啥意思,他叫我發誓“決不外傳”,然後對我說:“站長那次看了回來說,傷員長期住在老魏家也不便當,兩個青年男女整天在一間屋裏糾纏,要出了花案兒可影響不好。”

站長還沒拿定主意,據點出事了,說是一個鬼子兵夜裏換哨沒回來,敵軍封鎖了據點,連夜挨家搜查,村民禁止出入。偽區長傳來情報說,半夜裏鬼子進了鄉公所,把魏長生從炕上揪起來,押著他直去了後院,踢開門衝進了堂屋,是凶是吉現在還不知道。

這以後一連三天斷了消息。我們都像熱鍋上的螞蟻,吃不下睡不著。第四天頭上,魏長生派人送信來了,說是傷員無恙,但他女人斷了氣。看來這裏已不安全,請我們早日把傷員轉移出去。站長決定在魏長生女人出喪那天,由我把傷員接出來送回部隊去。

雖說是荒亂年月,除了親戚,總還是有人要走偽鄉長門路,討辦公人的喜歡,那天來送葬的人還不少。我和傷員混在送殯的人群裏,趁著下葬時人哭狗咬,我拉那傷員快走,他卻非要跟魏長生再告別一下。我認為這是多此一舉,人家忙得暈頭轉向,誰還顧得上這虛禮?可他是排長,官大表準。我隻能聽他的。就由他自己去,我站在地頭上不靠前,遠遠地隻見傷員拉著魏長生說了幾句什麼,魏又作揖又點頭;隨後他走到小鰻的跟前,彎下腰向正哭著的小鰻囑咐了幾句,小鰻停了哭,抬頭和傷員兩人視線一對,兩人眼光都突然一亮,好像呼吸都停了片刻。這時間很短,至多有兩三秒鍾,在場的人都在哭天喊地,誰也沒留意。可我直感到他們之間確實有某種默契,站長的擔心並非多餘。那時我還年少,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覺得是不潔的下作行為,很反感。我跑上去毫不客氣地拉了一把說:“快走,別婆婆媽媽的。”

我倆一聲不響走了十多裏路。在一個樹林裏休息時,他突然跟我說:“以後你有機會再去小鰻家看看。那人挺可憐,一家人全叫她伺候,可沒一個關心她。婆婆一死,連跟她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我不想理他,沒答茬兒。

他看出了我的反感,笑笑說:“共產黨不光是打鬼子,也要關心婦女解放呢。”

我說:“那你動員她參軍得了唄。”

他說:“現在不能,以後有機會可以叫她參軍的。”

我把他送到部隊,隻把站長寫的介紹信交給部隊,沒說這些事。

舊曆年前,站長說:“魏長生幫過我們不少忙,他老婆去世了,這個年必定過不自在。咱們不能連個人情都沒有,上級決定給他送半扇豬,二鬥麥子當年禮。這事還是你跑一趟。”

我臘月二十三把東西送去。魏長生正為鬼子漢奸辦年貨忙得團團轉,領我進了後院,沏上茶陪我說了幾句話,就說:“我實在不能陪你了,回去就說我多謝。過了年我就給寶華和小鰻圓房,請你來喝喜酒。”他站起告辭,我也跟著要走,他說:“我忙我的你坐你的,走那麼遠道,喝足了水再走。”小鰻接口說:“你再喝碗水吧。”我確實還沒解乏,就又坐了下來。

剩下我們兩人時,小鰻拿出雙新做的鞋來,笑著說:“估計你會來,我給你做了一雙,你試試!”我連說:“謝謝,謝謝。”拿過來一看,是青布麵,鋪陳底,底子納得又密又緊繃,掂著挺有分量。一穿還很合適,就又說了幾聲謝。她笑笑從背後又掏出一雙來說:“不用謝,我還麻煩你一件事呢,這雙鞋你給郭排長帶去。行不?”

我心裏有一百個不願意,收了她的鞋我也說不出來,隻好說:“行,可就這一回。”她眼圈有點紅,低聲說:“以後想要也沒了。圓了房我正式是人家媳婦,做不了自己的主了。”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我安慰她說:“你該知足,童養媳婦,有幾個像你這麼自在的?”

她說:“公婆倒是沒給過我氣受。可你還小,大人有些事你還不懂。”她又看看我的臉色說:“你想笑話我就笑話吧,隻是別對人說,行不?”

我點點頭。她把我送到屋門口,小聲說:“你叫他打仗的時候小心點,槍子兒可沒眼呢……”

我覺得自己有點臉上發熱,頭也不回就離開了鄉公所。後來把鞋托人帶給了郭,話留在我肚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