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一姓,這村裏姓魏的都是一個宗,燕王掃北的時候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底下搬過來的。魏長生雖說有過曆史問題,但死裏逃生,回到家來,仍是全村一件喜事。土改後村裏人生活提高了,雖沒有大魚大肉,這家做個豆腐,那家炸兩油餅,輪流請魏長生到家裏去喝酒。半個來月魏長生就沒在家吃過幾頓飯。人們請時總是叫他帶上孫子,他一次都不帶,為的是沒小化在場他好打聽小鰻的事情。東一句西一句聽下來,他就明白了個大概。暗自作著盤算。
魏長生剛回來時,小鰻顧不上想別的。魏長生的事安排得有了板眼,她心裏才騰出空來想自己的事。她感到一場完完滿滿的好夢被打碎了。她跟老郭訂下婚約的那晚上兩人曾談到魏長生的事。他們想以後就算魏長生還能回來,五十多歲的人還能勞動,說不定還會再找個老伴,小鰻離開不影響他的生活。誰知他竟是這樣回來了。扔下個殘廢人自己遠走高飛,這不是她小鰻幹的。就算自己能走,爺爺回來了,總不能再帶走人家的孫子,她想老郭,戀老郭,當初她主動把自己給了他,盼到能明媒正娶地跟他過了,又為孩子牽腸掛肚,那日子又是啥滋味?
反過來調過去想不出個道道來,就決定把命運交給老郭去擺布,想到這她就想再看看那離婚證。她伸手去茶葉罐中去掏,裏邊空了。她拿起罐子口朝下倒,隻倒出幾粒塵土。嚇得團團亂轉,過了半晌才想起問問小化。小化說:“俺爺爺把它揣在懷裏了!”她問:“誰告訴他的,你?”小化不說話,直往後縮身子。她狠打了小化一巴掌。小化哇的一聲哭了,怕再挨打,跑出了門。
她坐在炕沿上兩手發抖,摸摸這看看那,極力想叫自己沉下心來。她猜想魏長生看到這些心裏會是什麼滋味,覺得自己做了件對不起人的事。當初她跟老郭偷著相好時她沒有這種歉疚感,那時她反覺得痛快。自己做主把身子給了心愛的人,她心滿意足,既了了心願又出了口悶氣。可今天不行,今天翻過來了,魏長生沒了威風,掉了架子,離開人幫助沒法活了,她卻正忙著離開他。盡管那離婚是在他回來之前辦的,可照樣是給這個可憐的人沉重的打擊,這不是太狠心,太無情了嗎?他總算養活自己那些年,並沒太苛待她。
她想跟魏長生說清楚,可是張不開嘴,她隻想等著魏長生挑起這個話頭。
魏長生卻像根本沒這回事。他照樣出門做客,在家哄孩子,他臉上總掛著笑。極力小心地幫她做一切他能做的活。說話細聲細氣,再沒有當年那副指東要西,說一不二的派頭。
這天下午魏長生撐著木磚上村子邊上揀糞。小鰻不叫他去,他說不能光混吃等死。能幹的幹點,活動就比不活動強。小鰻看他那又忍讓又自強的勁有些心酸,就給他披了件衣裳,戴上頂鬥笠說:“打不打糧食也不在你這一筐糞上,願意散散心你就去。可要悠著勁別累著。”
魏長生走後她一邊做著針線一邊又想心思,正在猜想魏長生為啥對那件事不聲不響,小化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喊道:“娘啊,來了!”
小鰻沒好氣地說:“誰來了,值得你這麼叫喚!”
“要當我爹的那個兵來了。”
小鰻哎喲一聲,手按到針上,血順著指頭淌了下來。她低頭擦擦,再抬頭時那穿軍裝的人站到她麵前了。
郭宏遠說:“我回來了!”
小鰻眼圈一紅說:“你咋不早回來,晚了!”
郭宏遠笑著說:“等了這些年都不嫌晚,這幾個月就晚了?”
小鰻說:“魏長生回來了。我不想走了。”
“啥?他怎麼回來了?多咱回來的?”
小鰻領他進屋,把事情說了一遍。老郭聽完站起來說:“我出去一趟。”
小鰻問:“你上哪兒去?你生氣了?”
郭宏遠強笑著說:“我生的啥氣呀,我到村長那去商量一下,你別急,誰回來那離婚書也是有效的。就看怎麼解決叫大家都滿意。”
小鰻說:“咱不能再做對不起人的事。”
郭宏遠說:“魏長生救過我的命。我也不是忘恩負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