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寧被亮光刺得睜不開眼,隨即又陷入一片暗黑中,兩個耳膜嗚嗚直叫。對麵的陳毅已經看不見了。他張開雙臂朝陳毅原來坐著的位置撲過去,用身體護住陳毅的上半身。等到重新恢複視力,地堡比先前亮堂多了。頂棚的一角橫梁折斷,上邊覆蓋的穀草和鬆枝都已不翼而飛。象是開了個多角形的天窗。圍棋也不見了。他和陳毅都倒在半尺深的塵埃中。
他氣喘籲籲地問:“老總,你安全嗎?”
“娘的,安全倒安全,就是帽子乘風飛去了!你怎麼樣?”
“帽子倒還在頭上,可鼻孔和嘴裏嗆的都是土啦!”
“那就快爬起來。”
警衛員小吳慌忙鑽進來喊道:“首長,首長!”
“不要大驚小怪!”陳毅用手撣著臉上的土說:“還是去放你的哨。有人來問,說我沒有事,叫他們隻管去指揮戰鬥,不要進來打擾我下棋!”
等小吳出去,他和杜寧互相看著對方泥菩薩似的臉,哈哈大笑。杜寧從塵土中扒出圍棋來,陳毅在牆角找到了他的帽子,帽簷被炮彈皮穿了雞蛋大一個洞了,而且噗噗地冒煙。他把火撚死,在腿上摔打了兩下,又扣到頭上,兩手扶著帽簷把它戴正。杜寧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說:“咱們換一下吧,你戴那個破的,同誌們看著不好。”陳毅猶疑了一下,摘下自己的和杜寧換了說:“打完仗,你可以換個帽簷,我那頂還是黃橋發的哩!”
地堡開了天窗後,雖然比較亮了,可大不如以前安靜了。槍炮聲吵得對麵說話都聽不清。
炮彈爆炸聲、衝殺聲、坦克馬達聲、步機槍射擊聲混成一片。陳毅叫小吳拿來望遠鏡,從天窗探出身去。
杜寧也想看看外邊的情景,但怕加大目標,增加陳毅的危險,就從折斷的橫梁旁探出頭去,這才發現望遠鏡是多餘的東西了。憑肉眼連敵人呐喊著的嘴臉都能看清楚。三輛坦克,炮口噴著火舌向我們的陣地疾進。步兵隨著它蝗蟲似地洶湧著。
有幾發炮彈嗖嗖響著從頭皮上飛過去。杜寧下意識的縮了縮腦袋。
“秀才,沉著些喲!”陳毅壓低聲音說,“全陣地的眼睛在盯著我們,慌張不得!”
杜寧臉上一陣發熱,把胸挺直了些。
三〇〇高地往下二百米處,山勢陡峭,坦克停下來了。改為橫向往返巡行,用炮火轟擊我們的陣地。敵人步兵一批臥倒,一批前進,輪番衝鋒。我們陣地上卻槍也不回他一聲,隻見刺刀的刀尖在工事上端閃著寒光,不見戰士們的身影。陳毅正察看著,眼前一晃,發現團長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陳毅問:“你怎麼在這裏?”
“報告,我的指揮崗位移到這裏來了。”
“啊……”
“軍長,在我的陣地上,下令反擊之前,是不允許把身體暴露在工事之外的。”
“接受批評,我下去。”
陳毅退了下去。杜寧也要縮回身,可是團長叫住了他。
“杜隊長,老總的安全交給你了!”團長激動地說,“你替我們大家多操點心吧!剛才那顆炮彈就炸在地堡牆邊,戰士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杜寧會心地點點頭,退進了地堡。
陳毅拉杜寧坐下說:“人家把指揮所安到我們鼻子下邊來了,安分守己一點吧。來,下棋。”
先是聽到團長發口令。隨著整個陣地就震動起來。炮彈出口聲和爆炸聲混在一起,衝鋒的殺聲和抗擊的殺聲攪成一團,步槍已分不出點數,機槍象狂風怒號。整個陣地成了翻滾咆哮的大海。地堡就在騰空駭浪中顛簸。頂棚的土,嘩啦啦不斷下落,所有的橫梁支柱都發出軋軋欲斷的聲音。杜寧手裏捏著一顆棋子,可是眼睛分不清棋盤上的橫線豎線,再也找不著合適的落子處。
“秀才,秀才!”陳毅歎口氣說,“你怎麼連紙上談兵也穩不住神呀?”
“老總,你還是派我去參加戰鬥吧!”杜寧聲音都變了,“叫我守著你,又不為你的安全擔心,這是辦不到的!這棋我走不下去了。”
“小聲一些!”陳毅看看地堡門口說,“你知道,我來這裏是得到前委同意的。”
“我知道。”
“這裏同誌們擔子很重,雖然我們沒去直接衝殺,可是有我們在這裏和沒有我們在這裏,我們是從從容容還是慌慌張張,對於大家來說,完全不一樣啊!”
“這我也理解。”
“那就穩穩當當地把棋走下去!這也是戰鬥!”
杜寧定住神,把注意力努力集中到棋局上,廝殺聲仿佛離開他遠一些了。走了幾十步,出現了一個契機,杜寧趕緊投下一顆子,如果陳毅應錯一步,他就要滿盤輸了。
陳毅捏起一顆棋子,把手高高地舉在空中,晃來晃去好久沒有落下。杜寧頭也不抬,兩眼隻盯住棋盤上的要點。
突然,陳毅狠狠地在杜寧肩上拍了一掌,喊道“你聽,你聽啊!”
杜寧被弄得懵頭懵腦,還沒明白過來,陳毅一下站起把地上的棋子都弄亂了。高興地大聲叫道:“你聽見沒有,張德標這個鬼東西衝上去了呀!”他興衝衝地兩手攀住橫梁,一躍登上地堡的頂蓋。等杜寧也把身體探出,山坡上的敵人已經象捅掉窩的馬蜂,亂成一團了。占領了河灘的張德標,把全部火力對準衝鋒的敵人後背,呼呼的猛掃。三〇〇高地上的守衛部隊躍出了陣地,端著刺刀衝進了敵群。敵人一邊倒下,一邊向河水裏潰退,拚命地往河對岸逃去。
杜寧說:“張德標怎麼不把退路封死,叫敵人跑了!”
陳毅說:“張德標搞對了!這麼多敵人,要逼著他在這山坡上頑抗起來,解決戰鬥很費工夫的,也難免把河對岸的敵人吸引過來。這樣象放出帶病菌的耗子,把他們連同恐懼、懊喪一起放過河去,敵人今天再想組織攻勢就辦不到了!”
陳毅倒背起雙手,看了好一陣。才長長地舒了口氣說:“摘星崮,149師,完了”。
他把手中的望遠鏡交給杜寧,自己跳下地堡,找團長談什麼去了。杜寧舉起望遠鏡朝河灘上望去。那裏還在戰鬥,但我們的人已經轉過身去麵朝河麵射擊了。戰士們叉八著腿朝敵人火力追擊,幾個敵人到了水邊,又轉回身來舉著槍投降了。
杜寧十分興奮。從門口鑽出去找陳毅。陳毅拿著電話筒正作著手勢叫喊:“張德標,有鬼在抓你的腳根嗎?你講慢些行不行?哇啦哇啦我什麼也聽不清!什麼?馬振武!叫你捉住了!不會的,你弄錯了吧!不錯?嗯,嗯,他過河來視察陣地,戰鬥打響他回不去了!確實是他?什麼?已經派人送上來了?不要送,馬上把他喊回去!在哪裏抓到的還送到那裏去!原地看押,我馬上就到!”說完,他按了下電話,又搖了一陣,對話筒喊:“要司令部。你是哪一個?聽出是我來了?好。馬上派一輛吉普車來,到胡桃峪山後等著拉馬振武!喂,挑一輛好一點的、不在路上拋錨的喲。”
陳毅扔下話筒,一揮手,跳出戰壕,直奔河灘。他並不挑選道路,跨過彈坑、火堆和敵屍大步走去。路上碰到小楊和張德標正迎麵走上來,就叫他們領著走到一個破掩體門口,對哨兵說:“叫馬振武出來!”
穿了一身士兵服的馬振武,半年不見瘦下去一圈,個子更矮了。一見陳毅,失聲叫了一下,手足無措地舉手敬禮。
“振武將軍!”陳毅伸出手去,極力把話說得平淡:“有約在先,我是備車恭候了。”
馬振武握了一下陳毅的手,連連搖頭:“慚愧,慚愧。”
陳毅命令把馬振武送到山後吉普車上去。他自己走到陣地中段,舉起望遠鏡觀察河對岸的動靜。暝色四合,天暗下來了。一個跑得滿頭大汗的通訊員送來一分代電交給團長。團長看過後說:“請軍長過目。”
陳毅說:“你講一下吧。”
“敵人的旅長不肯起義,於參議把守衛前沿的一個營拉過來了,陣地交給了我們。進攻摘星崮的大門打開了,馬上就要總攻。”
“我該回去了。”陳毅說,“你們加強警戒!看到摘星崮信號升起,立即全線撤離。沿河水逆流而上,三裏地外有個河岔,是兩部分敵人銜接處,防備鬆懈。你們從那裏插入敵後,沿途不可停留,兩天後到達沂蒙山外的魯南平原,再相機休整。我會在那裏會合你們的。”
陳毅帶領杜寧等人,向山頂攀登。張德標追上來說:“小楊同誌戰鬥得很勇敢,戰士們要我替他請功。”
陳毅說:“應該為全體指戰員請功,這沂蒙山就是一座豐碑,將永遠銘刻著你們的豐功偉績!”
他們登上胡桃峪山頂,天完全黑下來了。河南岸營火炊煙,綿延數十裏。摘星崮方向,滿天信號彈騰空而起。炮聲槍聲一陣比一陣強。夜風帶著霧一般的細雨迎麵吹來,隱隱聽到人喊馬嘶。
陳毅站到崮頂岩石上,解開了的衣襟,被風吹得呼呼飄舞,象是展開了一雙巨大的翅膀。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氣,放聲吟道:
淄博萊蕪戰血紅,
我軍又獵泰山東。
百千萬眾擒群虎,
七十二崮誌偉功。
……
……
初生白發的男人重新回到現實世界時,歌聲仍在耳邊飄蕩。他明白了,這不是幻覺。戰士們仍然在戰鬥。就象當年他們唱著軍歌,為建立人民的國家而衝鋒陷陣一樣,今天他們唱著軍歌,為保衛和建設人民的國家而廝殺!他們永遠是黨和人民的忠誠戰士,永不背叛自己敬愛的軍長。
於是他放開喉嚨,和著空中飛翔著的旋律,歌唱著,走向黨和人民指給他的新崗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初稿
一九七八年清明改完於北京
“注釋1”下圍棋的術語,堵住的意思。
§§齊氏父女
一個老戰友來信說,他回了一趟沂蒙山,並且去了燕子崖……
我第一次到燕子崖,是日本投降那一年。半夜,下著大雪,隊伍走得很疲勞了,爬了一山又一山,到了這個高山頂上幾間石屋跟前。司務長和幾個揣著手的老鄉在村頭迎接我們,一個班一個班地叫,叫完一個班就由一個老鄉領走。叫到隊部時,一個半截黑塔似的大個子,甕聲甕氣地說了聲:“來!就頭也不回地帶著我們拐進一個夾道,進了一個小院,打開一扇屋門。屋黑點著燈,地上鋪了草,閃著火亮的灶上沿著鍋蓋突突地冒熱氣。”
“看看還缺啥?”
燈底下才看出,這甕聲甕氣的話語,竟出自一位花白胡子的老漢。
我們謝了他,說啥都不要了。
“那就睡覺,有話明天說!”
老漢徑自走了出去,隨後聽到了堂屋門響。
第二天推門一看,滿山遍野一片白。
部隊的習慣,早上起來頭件事是挑水,掃院子。隊長是女同誌,指導員把腳“圖_figure_0000_0001”“png”了,挑水的差事自然就歸我這當通信員的。可是我就怵的是挑水,倒不是怕累,怕的是那套擔水的家什。這地方挑水不用木筲鐵桶,用的是瓦罐,兩個月來我的津貼全賠了瓦罐。
我在堂屋房簷下找到了鉤擔和瓦罐,硬著頭皮挑了出去。偏偏這地方沒有井,吃水全要下到山溝裏挑泉水。上下二三裏地,我把一擔水挑回來時滿身都冒熱氣,汗濕了的棉帽子一圈冰涼。我哆哆嗦嗦,一步一扭走到院裏,輕輕放下前邊的瓦罐,然後往下一蹲,就這時,腳下一滑,隻聽“啪”的一聲,回頭一看,後麵的罐子又沒底了,水流了一地。
我又氣又惱,望著那破罐子冒火。忽聽得背後脆生生的一個嗓子說道:“看啥咧?看也破了!”沒等我回頭,一個梳辮子的姑娘,穿件半舊紅花棉襖,月白棉褲,大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搶過鉤擔,扭身就往堂屋走。走到門口,又回身說:“不會挑就別挑,逞啥能咧!”
“咦,你怎麼這樣說話?”我本來就在火頭上,當然就頂撞上去,“罐子破了我賠你……”
“你們八路軍有錢哪!那錢沒地方花,專給你賠罐子哪?”
“再沒錢也賠你,我砸了罐子我去檢討……”
“你們八路軍有的是閑工夫啊!沒事幹專叫你檢討哪!”
這時堂屋和西屋,同時喊了聲:“回來,吵什麼?”房東大爺和隊長同時出了屋,一人推一個,把俺倆各自推了回去。
這晚上開生活會,我可當真作了檢討。倒不是為砸罐子,而是因為對群眾耍態度。我正紅著臉在那第一第二地作檢查,門外卻又吵了起來。
“人家隊伍上開會,你去幹啥?”
“我去作個檢討,我要不檢討就要叫他作檢討了,吵架本是我開的頭!”
除去我,屋裏的人都笑了。我這檢查也就半途而廢。生活會變成座談會,他爺倆和我們閑談了一個晚上。這才知道老漢闖關東去了二十幾年,走時光身一人,回來時帶著個四歲的丫頭。說是在外邊成的家,老伴半路上故去了。在家鄉又扛了十幾年大活,減租退押後才有了房子地。老漢叫齊五,姑娘叫玉鳳。
那時正是日本投降之後,解放戰爭開始之前。人們剛從八年抗戰中熬過來,又揚眉吐氣地推倒了封建地主,所以把每一天都當節日過。鑼鼓聲晝夜不停。找個理由就扭秧歌踩高蹺地熱鬧一陣。這一老一小都是愛熱鬧的,一出會齊老漢就練“斷魂刀”,玉鳳就扭秧歌,常常爺倆鬧得誰也不做飯,帶著滿臉脂粉蹲在灶膛口上烤地瓜吃。玉鳳不光是業餘演員,而且還包攬雜物。不論扭秧歌,演節目,少了綢子了,沒有油彩了,她都說:“找我要!”其實她也沒別的招,不過是到我們隊部來硬借。那怕你說出大天來,她要借的東西最後也得借走!
有一天,我們隊長拉住玉鳳說:“你整天來要這個借那個,今天俺要有來有往,找你借點啥!”
“重的不借碾盤,輕的不借雞毛,其餘的借啥給啥!”
“說了算不?”
“說一不二!”
“我就借你!”
玉鳳眨眨眼半天沒吭聲。
“俺們排個戲,缺個演小妮子的,把你借來怎麼樣?”
“這事不簡單,我得核計核計!”玉鳳一下子收起那副孩子氣的臉相,把眉頭擰了起來。
隊長很意外。在沂蒙山根據地,平日要缺個演員,識字班都搶著來,輪不上還興許哭鼻子。怎麼這個整天演戲入迷的小妮子反倒遲疑起來了呢?
“你們要借我多少天?”玉鳳問道,“上遠處去不?”
隊長說借兩個月,隻在附近演出,不往遠處去。
“你們跟我爹說了嗎?”
“先聽聽你本人意見。你要同意了,我們再跟大爺商量,還要跟村政府商量呢!”
“我同意。可是有個條件。”
“你說。”
“借給你們演戲去,可得保證叫我按時回來收拾家務,做飯挑水。能顧上家的地方我去演。遠了,夠不上家了,你們另找別人。”
“行。”
“還有一條。”
“歲數不大,你的條件還不少呢!”
“醜話說在前邊呀!我爹要來為我要求什麼,你別答應,我的事我作主,你們答應了也不算數。”
隊長認為這都是小孩子舉動,隨口就答應了。因此也沒急著去找老漢談。
第二天五裏地外的一個村有集。玉鳳一早挎個籃子賣線去了。齊大爺就提拉著煙袋進了隊部。他先在當地打個踅磨,問了幾句不要緊的話,然後吞吞吐吐地說:“你們跟妮子都談妥了?”
隊長問:“您指的啥事呀?”
“你們不是借人嗎?”
“是啊,您的意見呢?”
“不同意!”
“為啥不同意呀?”隊長解釋說,“我們借她來參加演戲,也就在這三裏五村轉,白天不耽誤她回家做飯,晚上照樣送她回來睡覺。按照規定,借用期間派人給您代耕,按軍屬待遇。您看不挺好嗎?”
“不好!”
“那依您的意見呢?”
“你們把她正式收了去。”
“正式收入要上級批準,我們光有借的權力。”
“借也行,那得正式八經地借。你們一邊借用一邊是個考察,孩子就是演習,演習就越象真的越好,誰聽說參了軍還天天回家做飯的?既借去,就按你們的人對待,那怕還在這院住,家裏事不許她再來操持。”
隊長說:“那我們再跟她本人談談?”
“不用談,她的事我作主,你們接受我的條件,明天一早我把人送過來……”
正說著,外邊清脆地喊了聲:“爹,你去隊部了是不是?”
老漢一聽,慌張起來,忙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說:“她回來找手套,在外邊聽了半天了。”
這時玉鳳在外邊跺著腳喊:“不用嘀咕,我不去了,我不去!”
老漢說:“你看,鬧夾生了不是?”急忙走了出去。爺倆相跟著進了堂屋,關上門,就嘁嘁喳喳地小聲爭論起來。
隊長一看事情辦砸鍋了,就找指導員商量。兩人又去找村長,問村長可有辦法把事情挽回過來。村長說:“不好說,他爺倆的事不好說,我去找識字班負責人談談吧!隻要妮子點了頭,老漢好說,他家妮子是一家之主。”
這天下午我們去軍部聽報告,村長和識字班怎麼作的工作不知道。第二天一早,齊大爺笑嘻嘻地領著玉鳳到了隊部,說:“我給你們送人來了。”
隊長問:“你爺倆談判妥了?”
玉鳳說:“訂了條約了,俺爹答應的,隔兩三天回來攤一回煎餅,收拾一下家務。”
宣傳隊員的生活,比外人想象的緊張得多。出操,喊嗓,背詞,排戲,縫幕布,洗服裝……除去候場,沒多少閑工夫。隊長以為齊大爺就這麼一個寶貝妮子,又從小沒娘,該是嬌養慣了的。誰知玉鳳竟是個很能吃苦耐勞的丫頭。任性也是有的,但那是在小事上。在節骨眼上,她竟比隊裏年紀大點兒的孩子們還懂事。正式的工作很忙。一吹休息哨,別的孩子就象出了籠的鳥,連叫帶跳地玩去了,她卻不聲不響把駐地掃得幹幹部淨,把內務收拾得井井有條。誰的領子破了,扣子掉了,她拿針就給縫上。起先因為她是借來的群眾,人們還和她爭啊搶的,日子一多,大家反倒成了習慣,一有事就喊:“鳳妮子!”就這樣,她家的煎餅還總是一疊疊存在筐裏,柴禾一捆捆堆在院裏。大家簡直都弄不清她什麼時候幹的。可我們隊部知道,那是在演戲閉幕之後,早上出操以前。自然我們也幫把手,主要的活還是她幹。
借用了兩個月,大家對她很滿意,領導上暗地同意正式吸收她參軍了。不久,隊伍接到命令要轉移,隊長就把玉鳳找到了隊部來。
“你覺著咱們這工作怎麼樣?”
“再好沒有了。”
“想正式當個宣傳員不?”
“想!”
“告訴你吧傻妮子,上級同意正式吸收你了,就看你跟你爹的意見怎麼樣了!你同意不?”
玉鳳渾身一震,低下了頭。隻見她滿臉通紅,太陽穴上青筋一跳一跳很激烈。等再抬起頭來時,兩眼含滿了淚,哽咽著說:“不,我不參加。”
大家都很意外。指導員問:“為什麼?”
“隊上同誌對我好,我也舍不得你們,可是我不能參加。不把俺爹伺候入了土,我一步也不離他!”說完她蹲在牆角,嗚嗚地哭了起來。
玉鳳是獨女,本來就不該動員她參軍,隻是看到她父親有心叫她參加,她又具備學演員的條件,隊上才這麼考慮。如今本人不願意,當然也就作罷。指導員和隊長安慰她一陣,送她回班裏去。臨走她鄭重其事地說:“你們要念我還有一點好處,答應我別把這事跟我爹談了,千萬別談。”隊長也鄭重地答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