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記憶中的老舍先生(4)(1 / 3)

那幾年,端木文采也曾有兩次閃光。批判“紅樓夢研究”引起的熱潮中,他在文聯內部作過個“紅樓夢劄記”的學術報告。大家公認“真有學問”, “真下功夫”、 “真有見解”!另一次是1956年秋一1957年反右前,他連續發了“馬戲”, “山核桃”等幾篇隨筆,看得我目瞪口呆,至今連篇名都沒忘。我相信那是解放之後,撥亂反正之前,最見端木本事的作品。才華,靈氣決不在“科爾沁旗草原”時期之下。且有上升之勢。

也就是在發表這兩篇作品之後,北京文聯開展了“大鳴大放”。熱心人出了張牆報起名叫“仙人掌”。要發揮端木書法特長,請他題寫報頭。端木當然答應。答應後卻沉吟起來。小聲說:“仙人掌,渾身是刺,這有點犯忌吧。”抬頭見我在旁邊,就問:“小鄧,有一種開花挺漂亮的仙人掌科植物,叫什麼?”我說:“你說的是不是令箭荷?” “令箭荷?對,就是令箭荷!”他爽朗一笑,鋪紙潤墨,提筆寫下了七個大字“仙人掌上玉芙蓉”!自己端詳著說:“不光有刺,也有花,好!”

結果也沒好到哪兒去,編章和投稿者大都攤上事了。端木擦邊兒,雖沒有戴帽,從此卻步履維艱。談不上寫什麼作品了。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忙於狗咬狗無暇旁顧時,我溜回京探親。悄悄到北京文聯,想看望一下故舊。剛進樓門就看到一個老年人,舊毛衣外套件破棉背心,一手拿笤帚,一手端簸箕,低眉塌眼,彎腰駝背在大字報縫中掃地。我走近時他一抬頭,我倆都愣住了。他骨瘦如柴,麵色死灰,亂發夾有白絲,額頭帶有傷痕。眼神先是意外,隨後惶恐,再後悲淒。“端木”兩字我還沒出口,他吸口涼氣,做出不認識狀,扭轉身低下頭繼續掃地去了。不一會有隻貓從大字報後竄出來到他麵前,他不高不低的衝那貓說:“別顯魂了,快走吧!別人躲還躲不及,你上這兒來找麻煩!”說完頭也不回,匆匆端著簸箕走到樓後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默默離開了北京文聯,這個引我走上文學之路,又使我落進苦難深穀的所在!

千幸萬幸我們熬到了鄧小平同誌舉起帥旗的年代。趕上撥亂反正,幸逢改革開放。我們等到了第二個春天!端木不僅寶刀不老,而且創作上進人了第二個青春期。當我拿到“曹雪芹”第一卷時,我為端木,也為我們一群朋友感到幸運和安慰!

當我為端木晚年的成就而慶幸時,不會忘記這也有另一個人的心血辛勞,為此我借此機會向耀群大姐道一個謝字。你以自己的整個生命、默默地支撐著端木的拚搏,從而才使他的理想實現,把你們共同的心血化作文字,呈獻在讀者麵前。

端木一生逆境比順境多,但對新時期以來難逢的機遇悟得早,把得牢,在賢內助支持下,短短數年完成了本需大半生時間才能完成的工作,為我輩做了光輝示範。

隻要中國有文學,小說有讀者,端木蕻良這名字是不會被忘卻的!

安息吧。兄長!

端木書房

近日見解放日報發表舒乙兄文章,談慶祝回歸5周年,“中國現代文學館”香港舉辦展覽。展出三個書房的佳話。“文學館”是由巴金先生發起並捐贈自己的稿費啟動,經江澤民同誌批準,政府資助承建的。收藏大量珍貴資料。“作家書房”就是一項。展覽舉辦時我恰在香港。碰巧這三間書房原址我都曾到訪過。就回憶起一些往事。

且說端木的這間。1949年冬,端木剛由香港到北京時住在文化部招待所。1950年春北京市文聯成立,端木被任命為創作部長,搬進“霞公府5號”北京文聯。這個日式樓房是淪陷時期日商“清水組”的公司。三層以下是辦公室,四層是宿舍。東西一條通道,兩側對列房間,房間都一般大,不到lo平方米。我和後來任全國文聯副主席的羅楊兩人住一間,兩床之間剛能走過一人,沒地方放桌子。端木是名家兼部長,獨居一室,就有書桌和座椅。靠牆還有固定的書架。那桌椅的擺法。和今天展出的相似。但要擁擠雜亂得多。桌椅之外,地上還擺了個舊貨攤上買的瓷缸,缸中泡著棵半枯的樹枝。他說這是“水柳”,葉子長滿後很好看。隻可惜從沒見它長滿過葉子。牆上還掛著他自己寫的字幅(當時他在練寫篆書),和舊貨攤收來的畫,有次他把舊畫取下換上一幅朋友畫的“紅牡丹”。上邊有端木自己題的款,說“洛陽有名花黑牡丹。美得舉世無雙……”(大意,原文已忘)。我看後坦直地說:“我看這畫不如你原來掛的舊畫好,你鄭重掛上,是為了尊重作者吧?”他說:“人家特意畫了送我。我當然要鄭重掛上。”我說:“既是朋友就該實話實說,你這題詞誇得過分點了吧?”他笑笑說:“你沒看懂。再瞧瞧,我誇獎的黑牡丹呀,他畫的是紅牡丹……”

屋子小無法待客。來訪的人也不多。惟一常來找他的就是吳祖光。那時端木單身,祖光也是獨行俠。他有空就騎輛從香港帶回來、被北京人視為高檔品的風頭自行車來找端木,一聊就是半天,我就是在端木屋裏認識的祖光,後來同時當了右派,重新出土後,我的小說《那五》發表後,祖光頭一個寫文章給我鼓勁,此乃後話。

端木在這間書房中寫過幾篇作品,很少被人談到。其實這幾篇東西反映了建國初期端木的創作心態。他從香港回來滿腔熱情要寫作,但以當時的文壇氣候,他感到寫他熟悉題材卻與現實不搭界,寫工農兵又缺乏生活。於是他就放棄小說,與文聯的編章,多爾袞王爺嫡係後人金寄水合寫了京劇本“戚繼光斬子”,為解放台灣鼓勁;接著又配合宣傳“婚姻法”,把趙樹理小說“羅漢錢”改編成了評劇本。另外,他還邊讀邊寫,寫下了厚厚一本“紅樓夢劄記”。其文並未發表。但在“批判紅樓夢研究”學習時,他曾以此為據寫一兩篇評論。他後來寫“曹雪芹”,我相信這材料起了不小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