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記憶中的老舍先生(5)(2 / 3)

汪曾祺這樣的人,命裏注定是脫不了反右這一關的。盡管他從來不鋒芒畢露,也沒寫冒尖帶刺的文章,我和他被請回北京文聯參加座談會,我說了話他沒說話,可還是和我一樣被錯劃成了右派。但當上右派後我倆運氣卻來了個剪刀差。我一頭跌進深坑,再沒緩過氣來。他卻因禍得福,先是碰到個比較講道理通人情的改造單位,使他在勞動中仍保持了作人的尊嚴和閑心。碰到1962年與1963年暖流回潮,竟然續寫出了《羊舍一宿》等小說。這是新中國成立後,他發表的首批小說。接著在安排工作時,靠了北京有關單位和熱心老朋友們的幫助和支持,以他寫過《範進中舉》為理由,把他調進了北京京劇團,當起了專業編劇。當時我在邊遠的改造地點,獲得回京探親機會,立刻約林斤瀾一起找到曾祺為其祝賀。我們避而不談文學,隻講吃喝。曾祺特意弄了瓶“蓮花白”。做了一個冰糖肘子,一個炒雞蛋,他頗為得意地說:“你們知道嗎?以前飯館招廚師,考他做菜手藝炒雞蛋。雞蛋炒得好,別的菜不在話下……”

沒想到這一調動還救了他一命。

我恨透了江青和她培植的“樣板戲”,但我還得承認“樣板戲”救汪曾祺有功。汪曾祺除了是右派,還曾背著個曆史問題黑鍋,所以他在北京文聯積極申請入黨而難以如願。幸虧他搞“樣板戲”得到旗手賞識,有關方麵認真調查其曆史,才發現所謂曆史問題是個荒唐的笑話,掀去了扣在他頭上20多年的屎盆子。不然就憑這一件,能否挺過“文革”十年,很難猜測。

汪曾祺靠“樣板戲”保住命,出了名,甚至上了天安門。但始終保持清醒,從沒有燒得暈頭轉向。這時我正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了不止一隻腳。這時他已搬到城裏住了,我回北京探親,事先沒打招呼就去看他,他表示意外的驚喜。談話中我表示為他的境遇高興,相信他在順境中更能把握自己。他說:“我還有這點自知之明,人家隻是要用我的文字能力,我也從沒有過非分之想。知進知退,保住腦袋喝湯吧……”在那種形勢下,他頭腦不熱,神智不昏,因之“四人幫”倒台後,他沒有說不清楚的事。既沒與人結下仇,也沒給人下過絆,順順當當進入了撥亂反正的時代。當然經過這場大風波,他感到有點疲勞,嚐過一輪大起落對世事有點冷漠。他很想休息一陣。這時就看出朋友的作用了。斤瀾知道曾祺的心態,跟我說過多次:“咱們得拉著他一塊幹,不能叫他消沉!”恰好北京出版社要重印50年代幾個人的舊作,編為一套叢書。王蒙、斤瀾、劉紹棠和我都在冊,但沒有曾祺。林斤瀾就建議一定加上汪曾祺。出版社接受了意見,曾祺自己卻表示婉拒。理由是解放前的作品有些不願收,解放後的不夠數。斤瀾知道後找到他家與其爭論,連批評與勸說。要他盡快再趕寫出一批小說或散文來,湊夠一集出版。他被諍友赤誠感動,這才又拿起筆來寫小說和散文,由此激發了汪曾祺寫作生涯的第三次浪潮!

寫過“樣板戲”的汪曾祺在新時期文學界仍然閃光,但他並不因此而美化和粉飾臭名昭著的“樣板戲”。這很顯示他的人格和魄力。當有人懷念、留戀、美化曾使自己受益的“樣板戲”,甚至辯解說“江青跟樣板戲並沒多大關係”時,汪曾祺卻不怕丟人,敢於露醜,現身說法。以自己經曆的事實證明江青是怎樣奴役藝術界,使其為“四人幫”反動政治服務的。汪曾祺並不因為自己受益於“樣板戲”就顛倒黑白,誤人保己。我曾在一個會上說過,就敢於否定樣板戲這一點來說,汪曾祺是位英雄!

再說汪曾祺

曾祺和斤瀾年紀比我大,學問比我大,成就更比我大。朋友交了幾十年,我們在文學上卻談得不多。缺乏主動求教精神,很可能是我無能並無成的原因之一。跟曾祺談文學尤其少。算起來總共不超過十次。平均五年談一回。

50年代中,與我同輩的幾位青年作家,如紹棠、穀峪都出了書,我還沒一本集子,看著挺眼熱,想把已發表的作品編在一塊出本書,可又覺得分量不夠。找曾祺要主意,他沉吟片刻說:“出也行,不出也罷。”便不再多說。這話我反複咀嚼。才明白是持否定態度,又找到他說:“接受你的建議,不打算出了。”他笑道:“急著出書幹什麼?要急就急在創作路子上。你現在的題材、觀點、文風都不錯,跟時興的路子一致,容易發表也容易被看好,這點你比我強。最大不足是作品中找不到你自己。”

這是我頭次聽說作品還要找到作家自己。從此自覺不自覺的總想找找自己。1957年反右之前,斤瀾在北京日報發了篇小文章,談文藝觀點,一千來字。字斟句酌,行文嚴謹,不少人看了叫好。曾祺卻對我說:“你見到斤瀾跟他提一聲,講究語言是他的長處,但過分考究難免有嫻巧之虞。這麼篇小文章。何苦啊……”,我跟斤瀾轉達了,斤瀾聽了蠻服氣,不斷笑著點頭自語:“嫻巧,哈哈哈,嫻巧,哈哈哈哈……”

1955年曾祺已調到《民間文學》雜誌任編章部主任。他來電話說:“我記得你到大涼山去的時候,收集過彝族民歌。有整理好的嗎?”

我說:“有,整理了幾首,上百行,一直沒拿出去。”

他說:“我給你發了吧,寫幾句序言一塊寄來。越快越好。”

重讀那些民歌引起對大涼山多少回憶,感情衝動之下,序言寫得就如脫韁之馬,又臭又長。曾祺看後說:“民歌很好,隻是您這篇序言怕要動動刀剪吧?個人感慨的部分你另外單寫散文好了。就別擱在這兒了。這兒就介紹彝族民歌。”我說:“好。不過要由你來刪,我自己有點手軟。”他說:“行!”接著又建議把關於一位土司的記述也刪掉。他說那位土司既當過“國大代表”,又兼軍閥部隊的武職,是有出賣自己民族利益的劣跡的。雖然起義了既往不咎,我們寫文章大可不必再替他宣傳。當時我聽了,真覺得曾祺在政治上也比我老練。於是我又為他因曆史問題總是不能入黨而暗表同情。